年少时便喜欢爬山。因为生在黄土高原,那些纵横交错不断延伸的沟壑令我浮想联翩,幻想着塬的那边会有一座神奇的大山——奇峰突兀,高耸入云。那时候没有电视,课本上的地理知识少得可怜,我的世界除了沟便是梁,逶迤连绵,汪洋恣肆。我留恋沟的深情,小河边的一草一木都能令人陶醉;我仰慕梁的伟岸,蜿蜒的身躯看上去像一条巨龙。在山的褶皱里,我们挖到一些被称为“龙骨”的东西(后来被证实是恐龙化石),可以止血。一条陡峭崎岖的羊肠小道从褶皱穿过,将沟和塬连接起来,成为我们每天放羊或砍柴的必经之道。我常常会一口气奔向沟底,然后背着一捆庄稼或柴禾气喘吁吁地爬到塬上,脱掉已经湿透的上衣,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看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炊烟缥缈。一阵冷风吹过,肚子一阵哆嗦,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背起柴禾回到家里,母亲做好晚饭已等候多时了。
每年冬天放寒假,村里的男孩子们都会去沟里砍柴。通常,我们会在天未亮时即出发,早饭时背回第一捆柴,午饭时背回第二捆柴,第三捆柴往往等到月明星稀才能回来——因为太累了,漫长的坡道怎么也爬不上来。去的时候,一群孩子意气风发,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山里,心情好的时候大家先玩一会儿,如比赛爬树,比赛攀岩,或者在结了厚厚一层冰的小河上比赛滑冰。也许每日的劳作锻炼了身体,我喜欢快步行走,喜欢登高,喜欢在崎岖的山路上向上攀爬。参加工作后我来到了延安,那里的地貌和老家差不多,每到周末,我和妻子都会去爬山,每当爬上一座高高的山梁,极目远眺,周边川道尽收眼底,心里便会腾起一种征服后的成就感。几年后,周围所有的山峁都被我们征服了。后来定居西安,周末带着家人来到秦岭,看群山巍峨,高耸入云,才知道在黄土高原上所爬的那些山不过是一些丘陵,与这里的山不可同日而语。
心中不由大喜。想想这秦岭蜿蜒上千公里,奇峰竞秀,华山、太白山虽如雷贯耳,毕竟有一定的距离,不如就从终南山、翠华山、南五台开始吧。那时候孩子还不到十岁,喜欢去山里玩耍。我们来到翠华山下,抄了一条便道向上爬去,至午时爬到一处高高的山脊,发现已无路可走。俯瞰天池就在脚下,山崖陡峭,无法下去,另一侧也是绝壁。那几天正好报道几个大学生爬翠华山时迷失方向,困在山谷中一周时间,于是决定原路返回。朋友在下面等候多时,说你们再不下来,我就报警了!
后来的日子,我们先后爬了南五台、终南山,一大早从山下出发,下午从山的另一侧一口气跑下来,感觉十分过瘾。去济南出差,从泰安出发一口气爬上泰山,然后快速下山,至山底时腿已软得站不住,一屁股瘫在地上;爬黄山后大腿肿胀,疼了一个礼拜。后来,我又先后两次爬过华山、太白山,爬过武夷山、庐山、天山等,饱览沿途美景,乐此不疲。途中,树林之间各种野花次第绽放,溪水潺潺,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鸟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令人心旷神怡,精神抖擞。置身于森林氧吧,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气息,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大自然的馈赠,让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在这个清凉的世界里,你可以放下心中的烦恼,享受大自然带来的宁静。然而,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的膝盖开始酸疼,特别是爬山之后膝盖就会肿胀,去医院检查,医生说里面有积液。核磁共振后,发现半月板损伤严重,嘱咐今后不能再爬山。医生说,爬山一定要有保护措施,比如护膝、拐杖。下山时快速跑动对膝盖伤害很大,建议今后不要再蛮干了。
2012年,我做了膝关节镜手术。术后又去了许多地方,虽没有快速爬山,但每天快步行走十多公里,膝关节疼痛加剧。这种疼痛在后来变得越来越严重,举步维艰,只好在2018年底的时候做了膝关节置换手术。手术很成功,半年后基本恢复正常,可以快步行走,但不能再爬山了。因为每天上下班开车,在办公室一坐就是一整天,回到家晚饭后便和妻子一起到外面散步。好在我们门前有两条河,一条流淌着《诗经》的沣河,一条浸润着唐诗的渭河。春天来了,渭河边的柳条最先鼓动起来,在春风里一点点变绿。沣河的水本来就是绿的,一群洁白的鸭子散落其中,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夏天到了,河边凉风习习,行人如织。草地上有演奏二胡的,有唱秦腔的,也有一些年轻人在那里直播流行歌曲,变得十分热闹。周末的沣河边搭满了帐篷,来自城里的孩子们在草地上嬉戏玩耍,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秋高气爽的日子,河边的芦苇荡在金色的阳光下轻轻摇曳,变得宁静而神秘;冬天的河水看起来小了很多,岸边墨绿色的树丛倒映在河中,像一幅美丽的油画……冬去春来,我们就这样一天天地走着,不紧不慢,一圈转下来多则一万余步,少则六七千步。回到家里,感到身体微微出汗,冲个澡,然后来到书房,打开电脑,继续白天没有完成的写作任务。
我们就这样一天天地走着,不慌不忙,不疾不徐。朋友有去健身房锻炼的,有每天跑步十多公里的,有参加暴走团的——我都不羡慕。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就适合这种慢节奏的消磨,随心所欲,量力而行。近年来,除了有过一两次感冒,身体很少出现其他问题。特别是退休以后,我更是放纵自己,去一些向往已久的梦想之地——比如草原,比如湖泊,比如大海,比如边陲。
我认为,人生最美的风景都在路上。如果我的人生分为四个板块,第一个板块是在故乡度过的,那里有我懵懂的童年,青涩的少年,以及漫无边际的梦。故乡是我灵魂的栖息地;第二个板块是在延安,那里留下了我最为激荡的一段青春,有苦涩、泪水,也有收获、甜蜜,值得回味;第三个板块我将自己安置在西安,以西安为据点,先后向威海、深圳、北京等地扩张,最终被打回原形,计划死心塌地在那里做完一生的梦,谁知不惑之年后又来到了咸阳——一座来了就不愿再离开的城市。我将自己与这里的泥土融为了一体,心随渭水阔,情为沣河悠。剩余的岁月,我将伴随着这里的朝阳每天升落,看春红夏绿,秋黄冬白,最后化作一粒尘埃,在有风的夜晚回到故乡——那片生我养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