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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11月10日
难忘家乡的玉米香
王青发

  小舅子带着他的北京媳妇回乡度假,来到我家下楼转了一会儿,买回来一捧爆米花,叫我和妻子品尝。我一尝,是玉米爆的,甜甜的、酥酥的、脆脆的。这让我不禁想起了家乡的玉米香。
  陕北人说“男孩子不吃十年闲饭”。小时候,四月中旬,跟着父母去种玉米。父亲耕地,我撒种,母亲施粪,我的活最轻。我在父母的指导下,一小步远撒两颗种子,两颗种子是同时撒到父亲犁出的小沟壕里的。过了一段时间后,玉米苗长出来了,并排两株,一簇一簇的。父亲这时要间苗了,要拔掉一株,留下一株。我不解地问父亲:“为什么当初不一个位置种上一颗种子呢?”父亲解释说:“种上一颗种子,万一这颗种子坏掉,这里就不会出苗了。两株苗都留下,水肥供应不足,两株都长不好,要留下一株壮实的,拔掉一株弱小的。”我恍然大悟,从这种现象里,我便悟出了未雨绸缪、优胜劣汰的道理。
  到了小学高年级时放暑假,父母会给我分配一项任务就是锄自留地的玉米。夏季七月份,玉米长高了,玉米地变得郁郁葱葱,大地罩上了一块块厚厚的绿毯子。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的沟条地里,几乎全部是这样的景象,一片片的青纱帐笼罩着大地。父母给我分配这样的活儿,也许是因为锄玉米不需要承受烈日暴晒,不用上山下坡,但锄玉米也远没有想象中舒适,钻到玉米地里锄地,如果穿上长衣长裤的话,便热得汗流浃背,好像洗桑拿澡;如果脱掉长衣,锋利的玉米叶子会在光着的膀子、小腿上,割出一道道血痕,汗水流过血痕时会钻心地疼。对此,我只好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先穿上长衣,实在热得不行了就脱掉长衣,换上短衣,身上难以避免留下一道道血痕。父母叫我锄玉米,也许是让我体验稼穑的艰辛,从而能够专心读书。因为这时候才最能体验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谛。
  到了八月份,玉米棒子上的玉米粒快要成熟。我们家和好多家庭一样,粮食已经吃尽,到了吃糠咽菜的时候,煮玉米棒子成了孩子们向往的美食。但是,农业合作社的玉米是不能掰下来煮着吃的,得等到玉米成熟了以后分给每家。自留地里的玉米数量有限,所以孩子们不能敞开肚皮吃,玉米还没有煮熟,孩子们就开始喊叫着要吃了,好不容易等到出锅了,力气小的、手慢的,只能抢到一根小的玉米棒子。玉米棒子烫手,就在棒子的下端扎上一根筷子,手握在筷子上吃。一口咬下去,甜甜的、脆脆的,满口生香,直喊“好吃”。一个吃完后不尽兴,还要吃第二个,但已经没有了。父母往往是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他们是一粒也舍不得吃的。老家的沟条地里,大片大片的玉米都结着玉米棒子,玉米地并没有人照看,如果有人要偷着掰下玉米拿回去吃,也不会被发现。但自我记事以来,我们村及周围村,从未听说过偷掰玉米棒子的事情。大家宁可饿肚子,也不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这也足以看出陕北民风的淳朴。
  到了九月份,糠也吃不上了,玉米粒也变硬了,不能煮着吃了,但玉米只有八九分熟,还不能磨成面粉。母亲把它在碾子上压成扁状的,然后和上水,用手捏成圆形的或者饼状的,放在蒸笼上蒸熟吃。这种食物吃起来味道比不上煮玉米棒子,也比不上玉米面粉做成的食物。这是一种不得已的吃法,这种情景会让人体味到什么是青黄不接。
  十月份,玉米秆上的叶子由绿变白。玉米棒子包着的叶子也开裂了,露出金灿灿的玉米粒。玉米成熟了,父母和他们的农民朋友开始收玉米,大家会把棒子外面裹着的叶子除去,地头会出现一道黄灿灿的小山梁,到傍晚时这道山梁会瞬间消失,玉米棒子分给了各家各户。父母肩挑背扛,放学回家的我也帮衬着,好一阵忙活,到掌灯时候,才把分到的玉米全部运送回家,然后母亲开始张罗晚饭,这个时候,虽然辛苦,但大家心情都很好,因为终于不用饿肚子了。
  自留地里掰下的玉米棒子可以保留叶子,把两个玉米棒子带有水分的叶子系在一块,挂在院子里的树上,黄澄澄的,一串又一串,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玉米秆还留在地里,等农忙过去再砍回去当柴火烧,或者用铡刀铡成短棒做牲畜饲料用。玉米秆在干枯之前,剥去外面的一层硬皮,把里面的肉一砸吧,会砸吧出甜水,我小的时候,玉米秆就是陕北孩子的“甘蔗秆”。
  陕北农民,一年四季是没有空闲的。冬天,农忙过去以后,玉米棒子也干了,农民开始给玉米脱粒,有的是把玉米棒子放成一堆拿木棍敲打,有的是用手借助玉米芯子把玉米粒一排一排往下推压,民间俗称“划玉米”。放学后的孩子们也会加入到这项工作中,除去玉米粒的玉米芯子,可用来烧火做饭。生活困难的家庭往往会等不到这个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把未干透的玉米粒磨成面粉,用来填饱肚子。
  玉米磨成面粉后,为了让孩子们吃好,母亲会挖空心思,把它制作成各种面食。加水揉成面团,经过发酵,拿苏打粉或碱面中和以后,把面团摊在蒸笼上蒸熟,拿线或者菜刀切割成方块状,金黄金黄的,远看像一块块金砖。吃到嘴里甜丝丝、软乎乎的,村民们叫它“玉米黄”。这比糠、麦麸做成的团子不知要好吃多少倍。农业合作社时代,顿顿能吃上玉米黄的家庭就算是好光景了。玉米面还可蒸成馍,叫玉米馍。捏成钢盔状的,中间是空的,叫玉米窝窝。也可以不经过发酵,捏成块状的,叫玉米团子,俗称“黄团长”,“黄团长”咬起来硬硬的,比玉米黄有嚼头,吃起来同样甜甜的。玉米面加上白面或糜子面,加水和成糊状,经过发酵,在鏊子上刷上油,下面用柴火加热,把面糊浇在鏊子上,做成摊黄,简直能香死人。玉米面加上软糜子面,在蒸笼上先蒸熟,然后切成块状,油炸出来的油糕,软硬适中,不相互粘连。母亲擀面条的时候,在把面团由厚擀薄的过程中,不断撒上玉米面,做出来的面条爽口还不会粘连在一起。玉米面和白面混合蒸出的两面馍馍,既有白面的爽口、筋道,又有玉米的香甜,也不失为一道美食。玉米碾烂,去皮,可以和小米豆类放在一起熬粥喝。玉米食品样式繁多,也看出陕北农民在贫穷的年代,粗粮精做,追求生活质量的理念和智慧。
  玉米也有遭灾的时候。家乡的玉米往往种在地势低洼、排水设施不完善的坝地里,遇上大暴雨,洪水侵袭玉米地,一大片一大片玉米秆裹着泥巴趴在田地中。有时遇上天旱,五月到六月,赤日炎炎,滴雨不落,河水枯干,玉米秆就会被晒死。遇到这两种情况,父母哭丧着脸,连连叹气:“今年又瞎忙活了。”今年八月份,我坐火车从延安到西安之间往返,在富县到甘泉的路上,看见一片片玉米被洪水冲倒,这不禁让我感慨万千。黄土高原的老百姓啊,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旱涝侵袭的状况啊?
  小时候,给劳作的父亲送饭,看到灰头土脸的父亲吃着难以下咽的糠团子,我就想,什么时候能让父亲顿顿吃上玉米黄就好了。现在,父母老了,不用劳作,也顿顿吃的是白面、大米。儿女们打工的打工,工作的工作,都生活在城市,但二老仍然不愿离开打拼了一辈子的农村。他们仍然生活在延川的农村,虽体力不支了,但年年还种着少量的玉米。每到八月份,他们就盯着村口,盼着儿孙们回来吃煮玉米。儿孙们有事回不来,他们逮住顺风车就给城里住的儿孙们捎,直到玉米被掰尽为止。他们觉得让儿孙们吃着他们种的香喷喷的玉米才踏实。
  村里的农民虽然还种玉米,或是为了做饲料,或是为了煮玉米棒子吃,或是作为擀面条、熬粥之用,或是秋后卖给食品厂。偶尔,我到超市买来了面,按照过去的做法去做玉米黄,却远远没有当年的味道了,也许我吃的是外面运来的玉米面。我常常想要是能吃上一顿当年那样香甜可口的玉米黄该多好。
  是黄土高原高天厚土的滋养,父老乡亲殚精竭虑的培育,才有了家乡的玉米香。家乡的玉米香啊,承载了多少呵护与关爱,承载了多少心酸与艰辛,承载了多少期盼与希冀,承载了多少感受与顿悟。家乡的玉米香,内涵丰富、味道醇厚,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