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用饱含深情的画笔帮我们留住逐渐走向衰落和消亡的村落,但我却难以用生动的文字讲述他和他的故事。我纠结了很久,不写,如鲠在喉,写吧,又唯恐片面肢解,词不达意。毕竟,真正了解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对于美术和绘画而言,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作为一个数学老师,把一道题用一种简便的方法解出来,充其量讲也就是思维开阔而已,不足为奇;而一位画家,把一条弯弯的山路,一棵歪脖子枣树,一段垮塌的围墙,一场落雪,一排窑洞,用水彩或者素描的方式呈现在纸上,并赋予某种寓意,感觉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
或许,当我们读懂了画家,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他的作品以及作品背后的故事。
他是一位普通的高中美术老师,但他并没有让自己的人生止步于此。2012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水彩画册,很多人可能会认为,这就已经是一个中学美术老师的巅峰之作了。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他的与众不同,就在于他是一个有思想、有梦想、有天赋、有才气的人。
一个三岁丧父的贫困农民的孩子,他注定要用比别人付出更多努力和艰辛将平庸和贫困在他这里终结,这就是一个人的志气。考上大学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显然不是他想要的人生的全部。
他说,他要重新审视自己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很多学生经常慕名向他请教绘画技巧,而他每次都会耐心地逐一讲解。所以,这么多年的寒暑假、节假日,他放弃休息,过着与妻子女儿聚少离多的日子,用辛劳和坚持改变了160多个同样有美术梦想的孩子的命运,他用自己的思想、画笔与敬业精神,担当起了为洛川县美术教育进行启蒙和奠基的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
画一张好看的画,对他来说信手拈来。而好看是我们普通人对绘画作品的粗浅认识,如何突破专业创作的瓶颈,让自己的作品融入自己的思想情感,烙上自己故乡的印迹,注入历史的内涵,涂抹上现实主义的色彩,却绝非易事。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思考过,迷茫过,怀疑过,苦恼过,追问过,探寻过,挣扎过,一度抑郁过。他不知道自己苦苦追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扇为自己预留的窗户究竟在哪里?
他知道自己无法逃离这块土地,以他的专业水准,他有更好的选择。我想,他之所以要留在生他养他的洛川大塬,一定是有一个特别的原因,或许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可以触发他的灵感,他创作的源泉都是根植于这块土地的,就像鸟儿离不开树林,鱼儿离不开水一样。离开洛川,他不知道他的画笔如何去表达色彩和黑白交织的意境。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他驱车来到村庄,一次又一次,一山又一村。他望着杂草丛生人去屋空的院落慨叹,他看着残垣断壁的村庄冥思,他抚摸着粗粝的树干怀想……没人知道他走过了多少个村庄,蹚过了多少条小溪,翻过了多少条山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每一次出行都会有一次心灵上的触动或者撞击。有时,春天去过的村庄,秋天再去时,已是面目全非。那种得遇春风却错过秋叶的失落,常常让他陷入无边的遗憾和自责。晨光里的村头古槐,阳光下的古老村庄,夕阳下的崎岖山路,春天缤纷的桃花,秋天的萧萧落叶,冬天的皑皑白雪,都被他用手机拍摄了下来。
那段时光,他似乎和村庄在谈一场恋爱,所以,夜晚独自一个人的出行,在外人看来可能是患有梦游症,于他而言,则是月光下的约会。他与村庄窃窃私语,与村庄一起流泪,他觉得村庄为他哭泣,而他也在为村庄心痛不已。
愤怒出诗人,孤独出哲人。一位优秀的画家,首先一定是一位哲人,所谓哲人,就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终于,他从颓败的村庄里看到了一束亮光。他的扛鼎之作——《遗址》素描篇和水彩篇收录的三百余幅作品,就全部取材于洛川大塬的村落、民宅、山路、小溪、大树和落雪。
打开这两本画册,无论你是否懂绘画,我相信,八十年代之前出生在农村的人都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故乡,想起自己的童年。端详每一帧画,你会感受到乡村雪后的宁静,你会听到月下农家小院蛐蛐的叫声,你会看到大树孤独的身影,你会听到小溪潺潺的流水声。而带给读者视觉冲击力最大的是作品背后深深地叹问——故园何在?何以留住?我不懂绘画,但他的画集于我而言,我认为恰是作家曹文生的书名——《绝版的乡愁》。
他在作品发布会上发言时几度哽咽。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师,看到自己的作品面世并成功举办了发布会和研讨会,激动与感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他酒后泣不成声的样子,让人泪目。我知道,这眼泪是无数个黑夜的挑灯夜战和深居简出的不容易,这眼泪是独辟蹊径的艺术风格被同行给予高度评价的喜悦与自信,这眼泪是自己竭尽全力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份难以取代的精神面包的自豪与荣光……
在这个喧嚣浮躁的世界里,他能沉寂下来,安享孤独,用时间、泪水、欢笑与热爱完成这两本画册,谈何容易?其间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知道。仅此一点,作为他的同事,我心里只有两个字:钦佩。
相处久了,闲聊多了,又是同龄人,同样出身贫苦,我和他的交流就更加深入。他是一个性情中人,有时单纯的像个三岁的孩子,从他的眼睛里你看到的是清澈,有时情商爆表,你看不懂的是他狂笑背后的神秘莫测。他说话嗓门大,句句都像是在吵架。他喜欢抬杠,激动的时候,脖子一扭能把碌碡掀翻。他嫉恶如仇,愤世嫉俗,肠子就像是PVC管子做成的。他不缺少朋友,他的朋友都是农村娃。
“艺无止境,作画也是在做人。”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认真的一句话。我坚信,他还会陆陆续续创作出更加出彩的作品。
他就是我的同事、朋友——严红林,一位只执着于艺术的汉子。
(延安市第一中学教师 高鱼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