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影高海洋作 夜深人静之时,我常常想起父亲。想起他背着我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想起他怀里揣着两只土鸡匆匆赶到县城看望我的身影,想起他为大姐偷偷包起糯米饭时心虚的模样。这些零碎的记忆,像散落的珍珠,在我心中串成一条温暖的项链。诚然,那温暖父爱的背后,也蓄满了我们对他的深切怀念。
我的家乡在桂西北一个偏僻的山村,那里地处深山,土地瘠贫,靠天吃饭,几十户壮族人家窝在山坳的褶皱里。过去村子不通电,不通公路,没有网络,没有自来水,连看一场电影都是奢侈。我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邻近的宋平村看电影。说近,其实也不近。傍晚时分,我们和村里的人浩浩荡荡一起出发。走了一段崎岖的山路,便是长长的陡坡,全程大约一个小时。天黑了,我们才到宋平村的露天影场。约莫一袋烟的工夫,电影开始了。那是我第一次看电影,既好奇又兴奋。但我听不懂普通话,银幕里讲的剧情我全然不知,又不是战争打斗片,渐渐地我失去了兴趣。银幕上的人影晃动,声响喧嚣,我却看得索然无味。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时而有乌云遮住,暗淡下去,我便在音响的喧嚣中沉沉地睡去了。
散场时,夜已深沉,父亲叫醒我,但我的睡意并未消解,不一会儿又睡着了,父亲只好背起熟睡的我,随着人流往回走。我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迷迷糊糊间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行至半山,山路崎岖,上坡时他的脚步越发沉重,却始终稳稳地托着我。淡淡的月光照在他汗湿的后颈上,泛着微光。偶尔醒来,我看见路上众人点燃的火把如一条长长火龙,影影绰绰,令人难忘。那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一个夜晚,父亲的背是我最安心的港湾。
后来走出了大山,看过的电影不计其数,但我始终无法忘记父亲背我看电影的那个晚上。
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唯有读书才有出路。”父亲说,无论多么艰辛与苦难,砸锅卖铁都要让我们读书。高三那年,即将高考了,我却突发急性肠胃炎住院。那也是我第一次住院。医生初步诊断后说可能要开刀,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听说后,连夜从老家徒步赶到县城。家里没有多少钱,他只好带来两只自家养的土鸡和母亲包的几个三角粽。翌日,正值县城圩日,街上人流涌动。父亲早早来到集市,独自一人蹲在街边卖鸡。卖鸡的不仅有我的父亲,还有那些老卖主,他们做买卖在行,贩来的鸡比我父亲带来的品相更好,自然更符合买主的需求,所以很抢手。直到中午,他们快收摊了,父亲的鸡才能以不高的价格卖出。父亲用换来的微薄的钱给我付医药费,不足部分就向在车站工作的表哥借。许多年过后,我还记得他站在病房门口的样子,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钞票,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那两只土鸡,原本他是给我补充营养的,那也是他能给我的全部。观察一个晚上后,我的疼痛渐渐消失,医生确诊是肠痉挛,不需手术,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父亲亦长长舒了一口气。不几日,我便回到了老师和同学身边,回到紧张而有序的备考课堂。
那年三哥考到百色民师读书,是家里乃至家族的大喜事。他是村里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亲戚间奔走相告,消息也传遍了七乡八里。可不菲的学费及盘缠却成了难题。开学的日期逐渐逼近,东挪西借还是不够,父亲蹲在马厩前抽了一夜的旱烟,那明灭的烟火映照着他更深的皱纹。当时的境况,那匹马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春耕秋收,驮肥运粮都靠它,失去了马匹,似是失去了一半的依靠。马匹卖了,春耕生产怎么办?不卖吧,三哥的学费再也无处筹借。第二天天未亮,父亲进退两难间,不得已牵着家里唯一的马去了龙合集市。到了集市,因为马匹众多,交易行情复杂,问价还价你来我往,价格始终谈不拢。天将暗时,父亲又饿着肚子牵着马回来了。进门时,一脸愁绪,郁郁寡欢。平素并不善饮的父亲,当晚喝了大碗的玉米酒,以解愁绪。那时候,我感觉父亲老迈了许多。好在全家人都焦虑不安时,不几日,有贩子主动上门买马,几番讨价还价,虽然价格达不到预期,但三哥开学在即,父亲只能忍痛割爱。我记得马被牵走时,父亲别过脸去,肩膀微微发抖。当马匹被买主牵出家门时,父亲还不舍地跟着走了很远很远。后来三哥工作后常说,是那匹马驮着他走出了大山,是父亲微微发抖的肩膀让他难以释怀。
大姐是我们8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几年前,我们给父亲祭扫时,间隙,我们都忆起父亲在世时对我们的种种关心与呵护。大姐告诉我,父亲刚弃教从农时,还带着书生气。因为肚子有墨水,劳作之余,乡里乡亲常请他代笔、写对联、看日子,他总是有求必应。有一次,他去邻村帮人写婚庆对联,为表诚意与感谢,主人家煮了香醇绵甜的糯米饭招待。在那个年代,糯米可是稀罕物,逢年过节才能吃到,何况我们村一年的主食都是玉米粗粮为主。父亲想到病弱瘦小的大姐,面对那碗糯米,他舍不得吃了,趁人不备,偷偷用芭蕉叶包了那碗糯米饭,趁夜匆匆赶回家给大姐。时已初冬,那包糯米,是他冒着朔风,徒步十几里山路送回来的温暖。大姐说,那天夜里,她看见父亲急匆匆地进门,从怀里掏出还温热的芭蕉叶包,塞到她手中,说:“快吃。”之后,父亲又借着月光返回那户人家继续写对联。
父亲给大姐送糯米饭时,我还没有出生,长大后每每听到大姐讲起这段经历,我依然深深感动。
穿过岁月的雾霭,往事已然走远。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八年了。八年间,家乡早已通了电,修了路,有了网络,有了电视、手机、电脑甚至小汽车,村民过上殷实的日子,再也不用走夜路去看电影了。而我也在父亲“唯有读书才有出路”的感召下,一路爬坡过坎,在城里工作生活了。可我还是常常想起那个观影的夜晚,想起父亲背着我走过的漆黑山路。现在的我,也会在闲暇陪伴儿子时,讲他们那个会写对联的农民爷爷,讲那个用芭蕉叶包糯米饭给他女儿的爷爷,讲那个在街上卖鸡为儿子筹借医药费的爷爷......
此时,窗外的月光依旧很淡,像极了那个夜晚。我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仿佛又看见父亲站在门口,从怀里掏出还温热的芭蕉叶包着的糯米饭。那些年,他用最朴实的方式,给了我们最深沉的爱。那些芭蕉叶包裹的,不只是糯米,更是一个父亲对子女最朴素的爱与牵挂。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淡淡的菊花还没有枯谢,天空又开始有了思念的雨丝。父亲啊!您可知道,您用芭蕉叶包裹的爱,早已在我们心中生根发芽,长成了遮风挡雨的大树。您的孙子大多工作了,成家了,有的还在上学,但都很争气。那些您走过的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积下来的德善家风,都成了我们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您虽然离开了,但您的爱永远都在,像那夜的月光,温柔地照着我们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