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孔亮灯的窑洞里传来铿锵悦耳的声音,似有数人集体歌舞,时有女子歌唱与击打木板声相融,时有中年男子说唱同弦音混韵,时有数位长者对话间伴有碎木互击,时有儿童齐步奔跑带有爽朗笑声……似乎天地之间相融一体,慢慢停下脚步,轻轻地放下手中的活儿。
循声疾步走进农家小院,顷刻被美轮美奂的世界所吸引。只见窑洞内一男子坐在灶台对面的长凳上,背靠一张漆红的方木桌,怀抱数米长的三弦一把,绑有击节木片的手激情弹弦,另一只手敏捷地拨弄弦线,腿上绑的刷板均匀拍打,表演得绘声绘色。炕头、灶台边、炕栏、地上、门槛,或坐凳或蹲地,或站立或靠墙,或两人相依,或怀抱小孩,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表演者,情绪随着淋漓尽致的表演起伏。三弦弹得蹦蹦响,嘛喳喳抡得巴啦啦响,刷板拍得啪啪响,说唱绘声绘色。声声扣人心弦,句句灼烫灵魂。
这就是引无数人惊叹的陕北说书。
世世代代的陕北人在三弦声中生,三弦声中长大。说书人叫书匠,观众统称听书人,口语习惯叫听书的。这块土地上的人似乎谁都无法绕开陕北说书,一场场别开生面的陕北说书,描绘着属于其在高天厚土的精神生活,陶冶着陕北人愉快地生存繁衍。书匠的刷板啪啪一甩,三弦卜冷腾一弹,嘛喳喳啪啦啦一响。碾道里的妇女叫停毛驴,山坡上拦羊人赶回羊子,纳鞋底的俏女子戛然而止,唱着信天游的俊后生闭口静听,草垛旁晒太阳的老人停止闲聊,河滩里的孩子们跑回小院,院子硷畔的鸡鸭不再欢叫……很快,听书的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立马将说书现场围得水泄不通,独为这一场红火热闹。
一把三弦弹奏出一个民族灼烫的灵魂,一声声说唱道出陕北人的红火日子。三弦弹奏高低分明,表演泾渭分明。欢快时如千军万马奔腾,又似万江奔流不息,说书人眼睛睁得如发光珍珠,手、脚、头巧妙配合,各司其职;缓慢时如细水长流,又似微风掠过秋叶,说书人双眼紧闭,静静聆听天籁之音。一位书匠同时扮演多个角色,将多种乐器,手、脚、嘴发挥得淋漓尽致。一阵扮丫鬟,一阵扮公主;一时演大臣,一时演小卒;一下到了人喊马嘶的战场,一下到了幽静的小院;一会儿众人嚷嚷,一会儿窃窃私语;突然电闪雷鸣,忽而大雨倾盆,顷刻寒风夹雪;遇到喜事立刻欢声笑语,恰逢悲伤泪水涟漪。每每面对如此精彩场景,喝彩声顿时此起彼伏;每每听到或看到书匠,不得不为他们高超技艺敬佩与赞叹。
最早的陕北说书人叫先生,身上随带的乐器简单,行头极其朴素,作为盲人或其他残疾人谋生的一种手段,不畏严寒,栉风沐雨,行走在陕北大地的山山峁峁,沟沟壑壑。这些无法从事体力劳动的人,虽然穿着打扮朴实,人数较少,但每到一处,凭借其独特的记忆方式和敏锐的听觉,采用最朴实的语言和方式,将民间流传的故事和历史典故,以说书的形式讲给精神文化生活极其匮乏的老百姓。陕北说书陪伴世世代代的陕北人走过几个世纪,慰藉着陕北人不屈的命运与孤寂的心灵。说书历史可以追溯到距今三千多年的西周时代,其内涵丰富且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唱词通俗易懂,变化灵敏,素有“九腔十八调”之称。一位好的书匠就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优秀艺术家,这种天赋让人敬佩。早期陕北书匠几乎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七扭八歪,通过师傅传授,或听别人讲一些典故和流传在民间的故事,他们很快就能全部记下来,表演时说得头头是道,故事情节曲折动人。每一位书匠都是陕北民间故事、历史演义的记录者,似乎人世有多少传奇,陕北说书人就能讲多少传奇故事。
陕北说书与陕北人有解不开的情缘,在农家小院、室内舞台、城市广场、窑洞炕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因一场激越的陕北说书陶醉,可谓村村有书匠,人人爱听书。家逢喜事请书匠纳福迎喜,求家庭平安请书匠许愿,儿孙满月请书匠贺喜添人气,乔迁过寿有书匠庆祝,金榜题名有书匠恭贺……因由多到无法细分、无法说清,甚至有喜好者共同出资请书匠图红火解心焦。一场说书,消融庄稼人的疲惫,给了男女老少幸福暖暖的心灵慰藉。书匠到来,乡亲们把手中的活计全放下,心头的忧愁不顾,大事小事暂抛开,甚至携妻带子步行十几公里路,风餐露宿,只为赶一场陕北说书,过个瘾。这种痴爱与痴迷,是多少年来一直延续至今的习惯,是血液深处对陕北说书的敬畏。
晚上设场进行陕北说书,听书人得到书匠来村说书的消息,很快会处理好手头要紧要急的事情,吃了饭早早地跑到书场,坐在一起嗑瓜子,抽烟,拉家常,议论书匠的技艺……耐心等待说书盛事开启。当书匠坐在板凳,紧凑地弹开三弦,听书人渐渐地静了下来,书匠拉开嗓门唱道“弹起三弦定准音,众位亲朋都坐稳……”刹那间,男人熄灭旱烟,女人停下针线活,暗送秋波的年轻人收回眉眼,满炕拧达的娃娃坐在大人旁边……满窑听书人原地规规矩矩洗耳恭听。书匠说到劝人积德行善的故事,老人们感动得泪水涟漪,说到幽默小段逗得碎脑娃娃捧腹大笑。
白天在舞台进行陕北说书,舞台下听书人搬石块坐的,自带凳子的,坐在土地上的,或将木板支起当凳子的,捡块纸片当板凳的……形式多样,都图说书的精彩,场面的热闹。你瞧,远处的柳树杈、屋檐、土堆、院墙、门道、柴堆……蹲的蹲,站的站,坐的坐,依的依,能坐人的地方黑压压的一片,窸窸窣窣,翘首期盼。台上的书匠忙前忙后一阵准备就绪,三弦响起,四片碗打开,开场白一出,顿时噤若寒蝉,针落有声,两眼直直地盯着书匠,生怕与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擦肩而过。正式开始说书,全场只有书匠声情并茂,出神入化地表演。不管烈日当头,还是狂风四起;不管细雨绵绵,还是雪花飘落;说书人不停,听书人不散,始终如一,说得悠扬动听,听者倾耳注目,书场其乐融融。
一茬又一茬的说书艺人的传承,滋润了一代又一代的陕北人。在九十年代初,农村人为了听书,半夜里起来吃了饭,赶几十多里山路,到别的乡镇听一场书,天黑时折身,半夜三更才能返回村里,不误次日的农活。特别痴爱说书的人带着干粮听几场书,饿了困了渴了都在书场凑合。要是自家村上请了书匠说书,书迷们哪肯错过难得一遇的好戏,即使这一年说书人所说内容与前一年相似,他们也不会放弃,早早地挤在人群期待书匠开场。听书的大人也罢,娃娃也罢,占下的位置极其宝贵,连厕所都不敢去,担心从厕所赶回,丢了位置误了说书内容。夜晚说书时,听书的娃娃们刚瞌睡,三弦蹦地一响,或刷板啪地一响,或书匠说到某处激动之处,听书人立马清醒,炯炯有神地盯着书匠。夜深月高,山村寂静,小娃娃在大人怀中,或在人与人的空隙酣然入睡,直到说书收场,才被大人叫醒,迷迷糊糊地跟着回家。
如今,陕北说书内容和形式从民间传说、神话故事、历史演义以及忠孝德廉有关的内容,发展到宣传革命故事、国家重大事项、惠民新政策等,也有说书艺人即兴改编的片段。说书艺人也由只怀抱琵琶或三弦自弹自唱,说唱相间,逐渐发展成多人说唱表演,将二胡、笛子、电子琴、小锣等众多现代乐器相结合。说书人数与乐器的改变以及说唱内容的更新,拓宽了陕北说书的表现区域和受众面。在庙会、在集镇、在农家小院,依然能看到火红热闹的说书场面。
行走在陕北大地,一不留神,就能与一场别开生面的说书相遇;转个峁峁过道河,就可以听到一阵阵动听的说书声;翻座山梁走进村,就能与三三两两的说书艺人迎面而过。你听,盘腿坐在热炕头听书的日子随着岁月的风霜渐渐消逝,土生土长的陕北人带着陕北说书的乡愁涌入车水马龙的城市,而铭刻在心底红火热闹的听书场景永远无法忘记,还有熏陶其成长的说书人和曲折动人的故事,在陕北父老乡亲心灵最深处永远说唱与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