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愿宏
　　夏热袭来，何以觅得自由、清凉世界，唯有读书。
　　翻开孙犁的《铁木前传》，刚读了几行，就再也放不下了。一口气读完整部小说，仍觉得不过瘾，又对感兴趣的章节细读慢品。愈读愈感到孙犁不愧是文学大师，这部作品是厚重的小说，是清淡的散文，也是隽永的诗篇。
　　孙犁的语言是用心锻造的银钩铁画，一字一句如碑铭一样简约干净，又如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品味这历经岁月打磨、时光淘洗的文字，它们所承载的风云变幻已凝固为宁静的历史，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情谊却更加亲切可感、新鲜动人。反复品读，一股凝结着人性之美、生活真味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沉入内心。这是他文字的魄力，也是读者的幸福。
　　《铁木前传》仅有4.5万字，孙犁这样的大家却写了3年时间，得来颇为艰难，几乎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小说里的每个字、每句话、每个人物都是用“纸的砧，心的锤”反复锤打出来的，他甚至可以通篇背诵。1956年3月29日，他因过度劳累，在卫生间突然晕倒，左腮磕破。妻子、孩子将他送到医院，脸颊缝合了数针，虽然并无大碍，但从此，他却不得不暂时放下手中的笔，以致“十年废于疾病”。《铁木前传》标志着孙犁创作风格的成熟。小说并没有写轰轰烈烈的事件、叱咤风云的人物，而是写冀中农村的凡人琐事，写那些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小人物，写他们在特定社会发展阶段、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坚守与改变、愁苦与奋争、艰难与自尊，用白描的手法、诗意的笔墨描绘出新旧交替时期的社会、世情、人生画卷。
　　小说中的人物不多，每个人物都形象逼真，活灵活现，就像站在读者跟前，有的就像是读者自己。让没有经历过农业合作化运动的人，也能真切感知那个年代的困难和精神、浪漫和激情。作家以谈笑从容的态度描摹风云变幻，以诗性风趣的笔调书写失意与艰辛。他关注的不仅是政治运动本身，更多关注的是农村社会的伦理和真实的生活、不同人物的个性和内心细微的变化。
　　木匠黎老东与铁匠傅老刚在苦难的年月里结下亲兄弟一样的友情，但“友情的建立，像培植花树一样艰难。花树可以因为偶然的疏忽而枯萎。”当黎老东终于把光景过在人前，这两个合作打造了多辆大车的老朋友，他们的友谊却在合作那辆具有代表性意义的大车中出现了裂痕。原来傅老刚还像过去那样耿直硬气，黎老东却多了富人的精打细算。这是社会环境和人物贫富变化造成的，让人痛心，却无可奈何。六儿和九儿本是两小无猜、非常般配的伙伴，不出意外，他们一定会走在一起。却因黎老东的溺爱和六儿自身放纵不羁的性格，使他由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孩子变成游手好闲的“问题青年”，特别是小满儿的出现，让他更加放浪形骸、我行我素，成了典型的“公子哥”。而从小不被黎老东重视的四儿，却靠自己踏实本分的劳动，进步为青年团的宣传委员，与同样加入青年团的九儿成了志趣相投的一对儿。
　　在这些人物中，小满儿无疑是作家倾注笔墨最重的一个。她极端俊俏、眉眼飞动、青春热情，“说笑起来，嘴上像撩上油儿似的。”“她的聪明，像春天的薄冰，薄薄的窗纸，一指点就透。”她俊美的外貌和伶牙俐齿让小伙子们着迷，让女人们喜欢又嫉恨，使劝她改正的女同志也拿她没办法。她倔强、泼辣、能干，浇起菜园子来，敢和最壮实的小子竞赛，一个早晨就能把井水浇干。她爱黏着六儿，可他们之间的情感却十分纯洁。她爱自由，像喜欢在夜晚出来活动的飞禽走兽，冬天狂暴的风，也无法冷却她奔流的感情，“雪片飘落在她的脸上，就像是飘落在烧热烧红的铁片上。”“她的青春是无限的，抛费着这样宝贵的年华，她在危险的崖岸上回荡着。”小满儿的形象是立体、复杂、鲜亮、灵动的，与九儿的淳朴、善良、敏感、自尊、执着，形成鲜明的对比，尽管她一直想办法帮助六儿，想让他变回从前的样子，变为思想进步的青年，但这并不容易。九儿让人温暖舒心、肃然起敬，小满儿却让人流连忘返、牵肠挂肚，连她的轻佻、任性、叛逆和“堕落”也叫人心疼不已。九儿与小满儿相比，形象显得有些平面化、符号化，小满儿与九儿相比，形象更加鲜活饱满动人。
　　小说抒情性的结尾，让人回味无穷。“童年啊，你的整个经历，毫无疑问，像航行在春水涨满的河流里的一只小船……然而，在你那鼓胀的白帆上，就没有经过风雨冲击的痕迹？或是你那昂奋前进的船头，就没有遇到过逆流礁石的阻碍吗？关于你的回忆，就像你的负载一样，有时是轻松的，有时也是沉重的啊！”回到现实，回到我们自己，哪个人的青春不是如此美妙、如此轻松、如此沉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