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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2月15日
闫振华:
为沉默的土地立传 为无言的文明发声
    主持人胡琛:聆听作家故事,感受文学力量。本期《作家说》我们邀请到的是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延安市作协会员,宝塔区作协副主席——闫振华。他的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海外文摘》《西部散文》《羌族文学》《四川文学》《散文选刊》《延安文学》等报刊,其中《鸟的童话》入选《小学生小散文100课》,为《散文选刊》签约作家,散文《黄河壶口风涛》选入中国西部散文大辞典,获2010“全国百名作家看白茶”中国散文笔会征文奖等多项荣誉。
    ● 嘉宾闫振华
  胡琛:我曾拜读过您的许多散文作品,并有幸为您的散文《山巅上的军魂》配音。我很好奇,您出身行伍之家,这枚文学的种子,最初是如何在钢铁与号角的土壤里破土而出的?
  闫振华:在我的家族谱系里,弥漫着的是行军毯上的尘烟、练兵场上的号令和一种刻入骨髓的集体主义责任感。我的祖父,是一位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老人,他的脊梁里,似乎还嵌着那个年代的弹片;我的父亲,延续了这份忠诚,将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了绿色的军营。我的童年,是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类英雄叙事和父辈们略带硝烟味的回忆中浸泡长大的。
  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却始终潜藏着一条与之平行的、但更为幽静隐秘的河流。当家族期待我成为一块在熔炉中淬炼的钢铁时,我却发现自己更像一粒渴望在文字土壤里发芽的种子。我开始偷偷地写,用笔尖小心翼翼地挖掘一条只属于自己的精神隧道。日记本上那些稚嫩而真诚的字迹,是我对抗外部喧嚣、安顿内在自我的方式。我逐渐意识到,“笔”之于我,正如“枪”之于父辈,它是我确认自身存在、理解并与世界建立联系的唯一武器。
  我的祖辈、父辈,用枪杆子捍卫了这片土地的物理疆界与和平秩序;而我想做的,是用笔杆子去探索、勾勒和守护这片土地的文化版图与精神血脉。枪与笔,一武一文,一外一内,共同构成了我们民族生存与发展的两极。我所渴望弥补的,或许不仅仅是家族未曾出过文人的“遗憾”,更是一种文明基因中应有的、刚柔并济的完整。我的写作,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抒发,它自觉不自觉地承载着一种为沉默者立言、为黄土地立传的使命。
  胡琛:为沉默者立言、为黄土地立传的使命,仿佛是一场生命与土地的深度对话。那么,请您带我们更具体地感受这个过程,并给我们讲述一下您又是如何将那些粗粝的体感与鲜活的声音,淬炼成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学表达?
  闫振华:我的创作,可以概括为一场持续的“扎根”与“绽放”的过程。“扎根”,就是深深地、虔诚地回到我的母土——陕北,回到黄河文明的源头。我的写作,不是居高临下的采风,也不是猎奇式的观光,是一种生命意义上的回归与融入。
  我的创作过程,极度依赖“在场”与“回味”。“在场”,意味着我必须用双脚去丈量陕北的每一道梁、每一条沟,用肌肤去感受河西走廊的风沙与烈日。这种“在场”,获取的不仅是素材,更是一种“体感”,是黄土的颗粒感、信天游的撕裂感、黄河水的磅礴感,它们会直接渗入我的感官,成为我身体记忆的一部分。
  “ 在场”的体感是粗糙的、原始的,它需要经过“回味”的发酵与提纯。你要理解陕北的苍凉,就不能不读汉唐的边塞诗,那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早已为这片土地定下了美学的基调;你要理解黄河文明的厚重,就不能不读《史记》,在司马迁的如椽巨笔下,你能感受到文明初创时期的磅礴气象。
  “读读书”也是向内转,进行思想的沉淀。我将“在场”时捕获的大量鲜活细节、瞬间感悟,像收集露珠一样小心翼翼地纳入笔记,然后让它们在静默中慢慢沉淀、结晶。这个过程,需要耐心,需要孤独。我会反复咀嚼那些听到的故事,琢磨某个老乡脱口而出的、充满民间智慧的话语,试图从中提炼出更为普遍的人性内涵与哲学思考。
  我的散文,就是“在场”的鲜活与“回味”的深度相互作用的产物。我追求的美学风格,是“朴拙”与“深邃”的统一。我的文字,力求像陕北的黄土一样,看似朴拙无华,却蕴含着巨大的生命能量。我的结构,力求像黄河的河道,既有九曲回肠的细腻,也有一泻千里的豪迈。我选择散文,正是看中了它“形散神聚”的自由度,它允许我将历史的追思、现实的观察、哲学的感悟、情感的波动,熔于一炉,最终凝聚成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深情叩问与礼赞。
   胡琛:在您的散文里,我们感受到了黄土会说话,黄河有性情,信天游里能听得到魂魄。这让我不禁想问,在您看来,陕北这片土地,它的“地气”与“文气”是如何相通的?您又是如何完成从“看见”到“洞见”这关键跃升?
  闫振华:我的灵感,从未远离过陕北黄土高原的“地气”。首先是“黄土的哲学”。你站在塬上,看那亿万年来风雨切割而成的千沟万壑,它们沉默着,隐忍着,承受着一切,又孕育着一切。它教会我一种深刻的“承受美学”——最伟大的力量,不是张扬的征服,而是沉默的承载与转化。这种美学,直接影响了我笔下人物的性格:他们或许一生困守于贫瘠的土地,经历着无数的苦难,但他们身上有一种如同黄土般的韧性,默默地承受,顽强地生长。这种在极端环境中迸发出的生命尊严,远比任何戏剧化的传奇更令我动容。
  其次是“黄河的时间”。我追踪黄河在不同季节、不同河段的身影。在黄河边,我能最直观地感受到什么是“逝者如斯夫”,什么是“永恒”。它让我在创作时,总是带着一种深刻的时间意识。我写的不仅是一个农民的当下劳作,也是在写千年农耕文明的延续;我写的不只是一次普通的送别,也是在写这片土地上无数生离死别在历史长河中的回响。黄河,赋予了我的作品一种宏阔的时间维度。
  再次是“信天游的魂魄”。那是从黄土裂缝中迸发出来的声音,高亢、悲凉、又带着野性的炽热。它往往在最为苦焦的地方响起,唱的却是最浓烈的情爱。这种巨大的反差,正是这片土地灵魂的写照——在极度的匮乏中,孕育出极度的精神丰饶。信天游的旋律和歌词,那种直抵人心的坦诚与力量,是我在文学语言上不断追摹的典范。我希望能写出像信天游一样,既有筋骨,又有体温的文字。
  最后,是“人群的面孔”。我的父老乡亲,他们的脸被风沙雕刻成沟壑纵横的模样,他们的手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他们不善言辞,但他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小的举动,都可能蕴含着深厚的情感和古老的生活智慧。我的灵感,就是源于与这些具体生命个体的对视与共鸣。
  为什么它们具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因为我不是在书写“他者”,我是在书写“我们”。我不是一个外来的记录者,我就是从这片黄土中生长出来的一棵草、一棵树。我的呼吸与这片土地的呼吸同频,我的悲欢与这里人民的悲欢共振。这种生命意义上的同构关系,使得我的灵感源泉永远不会枯竭。每一次回到故乡,都是一次充电,一次回归本源。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地域性的文明沉思”。我的作品,其核心就是试图通过散文这一形式,对陕北这一特定地域所承载的中华文明底层代码,进行文学的勘探与表达。它不仅仅是风情画,更是一部用情感和智慧书写的“地方性知识”与“普遍性价值”的交响曲。
  胡琛:您是如何平衡“地方性”的独特风貌与“文明沉思”的普遍性追求两者之间的关系?您担心过极致的“地域性”会成为一种理解的壁垒吗?还是说,您恰恰认为,唯有极致的“地域”,才能触及最普遍的“人性”?
  闫振华:这一核心元素,具体呈现为以下几个相互交织的层面:
  一是“地理空间的精神化”。在我的笔下,黄土高坡、黄河、塬、梁、峁、沟、风,这些地理实体,都超越了其物理属性,成为具有人格和灵魂的文化意象。我努力探寻的是这些自然形态背后的“精神地质学”。这种精神化的过程,使得地理空间成为能动的主体,直接参与叙事与抒情。
  二是“历史时间的当下化”。陕北是历史上多种文明碰撞、融合的“ 历史酵母区”。我的创作,致力于打通历史与现实的时空壁垒。当我行走在古长城的残垣断壁间,我试图倾听的不是遥远的金戈铁马,而是那种跨越千年的戍边者的孤独,这种孤独与今天留守在村庄里的老人的孤独,在情感结构上何其相似?让历史在当下“活”过来,让现实因历史的映照而显得厚重,这是我构建文学世界的重要方式。
  三是“民间智慧的哲学化”。这片土地的人民,在长期与自然和命运的抗争及和解中,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生存智慧。这些智慧往往以谚语、歌谣、习俗等民间形式存在。我的工作,是像考古学家一样,小心翼翼地挖掘这些民间智慧的矿藏,并尝试用文学的语言,将其提升到哲学思考的层面。
  四是“语言本身的乡土化锻造”。为了承载上述的思考,我必须找到一种与之匹配的语言肌理。我有意汲取陕北方言的营养,但不是生硬的照搬,而是提炼其神韵。方言中那些生动、传神、富于表现力的词汇和句法,是我打磨文学语言的重要参照。我追求的语言效果是:既保有书面语的精准与深度,又带着乡土的体温与呼吸,是一种“带着黄土颗粒感”的现代汉语。我希望读者在阅读我的文字时,不仅能看到画面,能思考问题,还能“听”到那片土地特有的声口与气息。
  所有这些层面,最终都汇聚于一点:即通过对陕北极致深入的书写,去探寻和表达那些属于整个中华文明,乃至属于人类共同命运的“普遍”命题——关于生存与毁灭,关于苦难与超越,关于个体与家园,关于短暂与永恒。黄河中下游文明作为世界上唯一未曾中断的古老文明,其生命密码就埋藏在这些看似偏远的“地方”。我的写作,就是试图解读这密码的一次微小而执着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