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陕北便彻底跌进冬天的怀里。天冻得梆硬，风刮到脸上像刀片儿在割。正当人被这干冷磨得没有了脾气时，雪，却不言不语地来了。
　　先是听见窗玻璃上沙沙地响，还以为是风卷着沙粒。再一听，不对——是雪糁子，密匝匝的，像谁在半空里筛着细盐。不多时，真正的雪花才飘了下来。陕北的雪，和别处不同。不像江南的雪，软塌塌、湿津津，沾衣即化；也不像关外的雪，势头猛、片大如席，砸得人脸生疼。陕北的雪，自有它的脾性：茸茸的，软软的，一片赶着一片，不慌不忙，顺着风势飘摇，却又不全听风的——就那样悠悠地、斜斜地，把天地织成一张无边无沿的净白大网。网轻轻落下，眼前的世界，顿时换了容颜。
　　嚯，这一下，天地全然变了样！原先那一道道山峁梁塬，棱角硬铮铮的，望上去都觉着冻人。这会儿叫雪一盖，全丰腴了、柔和了，仿佛被巨人铺上了一床又厚又软的大棉被，严严实实地捂着，只露出些圆润润、胖墩墩的轮廓。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沟沟岔岔，也让雪填平了、捂实了，显得格外安顺、服帖。延河水淌得慢了，岸边浅水处结起亮晶晶的薄冰，冰里冻着些小气泡，像是给河沿镶了一道毛玻璃边儿。公路像条刚洗过、还没拧干的灰布带，弯弯扭扭，伸进白茫茫的深处。路两旁的杨树、柳树、冬青柏树，一夜间全“开”满了白花，千枝万杈，粉雕玉琢的，日头偶尔一照，亮闪闪地晃眼。
　　雪落在庄户人家的坡院，也落在一孔孔窑洞的脑畔上。窑窗户上，新剪的窗花红得正鲜亮——鱼儿扑莲，喜鹊登梅，那热腾腾的活气儿，撞上窗外冰清玉洁的白，红得更暖，白得更透。窑里头，却是另一番天地。泥坯灶膛里炭火正旺，蓝荧荧的火苗子舔着黑铁锅底。土炕烧得暖烘烘，一家人围坐着，锅里或许正炖着杀猪菜：新杀的猪肉、自家腌的酸白菜、石磨豆腐，浓香夹着热气，浸透整间窑洞，那是一年到头忙碌后最扎实的安稳。若有客至，主人定会捧出一大碗热腾腾的炖羊肉，肉烂汤醇，再撒一把红葱和芫荽，那股淳朴浓烈的鲜香直冲天灵盖，能把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全逼出去。窗外的雪，静悄悄地落；窗里的说笑声、碗筷碰磕声、娃娃的嬉闹声，却格外亮堂、格外有生气。这场雪，不单盖住了山野的荒凉，也把人间的暖和气儿都拢住了，稳稳地护在这一孔孔的窑房里。
　　雪不知不觉小了，停了。天仿佛被这漫天的白给洗净了，透出一层水汪汪的淡青色。推门走到当院，空气吸进鼻子，清冽冽的，还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甜。猛地吸一大口，凉气直钻肺底，人反倒精神一振。世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脚踩进新雪，“咯吱”一声，又脆又响，这声音在空旷的山梁上能传出老远，转眼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了。老农披着老羊皮袄，手拢在袖里，眯眼望着自家地里那床厚雪被，脸上静静的，眼里却透着光——那是心里有底的光。“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句老话，跟着雪花一起，沉甸甸地落进歇下的黄土地里，也落进庄稼人踏实的心窝里。这场雪，便不单是个景了，它是老天爷摁了手印的一份契约，保着来年的收成呢。娃娃们可憋不住了，猴儿似的在雪地里疯跑，堆雪人、打雪仗，笑声像一串银铃铛，跌在雪面上，溅得到处都是。小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活像窑檐下挂的软柿子，还冒着丝丝热气。
　　我一个人走到更高的山梁上。回头望去，雪后的村庄静悄悄的。几缕炊烟从窑脑畔的烟囱里笔直地升起来，在这没风的后晌，静静地，融到高高的天里去。那景象，安稳得像一幅藏了好多年的木版画。脚下，厚厚的雪暂时抹平了所有的沟沟坎坎，让人忽然想起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对付干旱、对付艰难时，就像这黄土山一样，默不作声，却有一股子韧劲；就像风里的枯枝，看着干巴巴，内里却憋着活的力气。这场雪，这般公平地盖住一切，是不是也想说点什么？它藏起了地面上杂七杂八的花样，倒让大地最根本的脾气露了出来；它带来了刺骨的冷，却也把最暖的盼头，埋在了土底下。世上的事，好像就是这个理儿。最荒凉的和最丰饶的，最难熬的磨砺和最深厚的温存，常就在咱这搭，在一场这样的雪后，真真切切地掺和在一起，成了岁月抹不掉的底色。
　　天光从东边的山坳里慢慢暗下去了。雪地映着余光，泛出一层幽蓝的、梦似的颜色。远远近近，窑洞里的灯，一盏一盏亮了。一点，两点，在无边无际的白和苍茫的灰蓝之间，显得那么暖，又那么小，像撒在巨大黑绒布上的蜜蜡珠子。头一场雪的日子，就要这么静悄悄地过完了。它来得正是时候，用一场体体面面的洁白，接上了之前那阵粗剌剌的风，算是给冬天行过了加冕礼。它把陕北刚硬的筋骨给柔化了，把高原人家朴实的心给焐热了，更把那个关于丰收的许诺，深深地、稳稳地，埋进了黄土地的睡梦里。然后，它会慢慢化开，渗进干渴的土里，或者结成亮晶晶的冰溜子，挂在崖畔上，等着下一阵风，下一场雪，下一个日头落山，下一个春天来敲门。
　　而这雪后干干净净的明白劲儿，这场雪洗干净了的、关于日子和盼头的那些最简单道理，大概会像窑洞里那盆永不熄灭的柴火一样，长久地，暖暖地，焐着每一个要走过寒冬的人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