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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2月25日
一路向延安
记者 刘小艳 南卫东
  陕北的冬,山峁峁、圪梁梁一片苍茫。
  延河水在薄冰下静静流淌,仿佛等待着一场更快的相遇。
  92岁的折正千老人又一次翻开那本倾注半生心血的《西延铁路建设集锦》。
  手指抚过微卷的纸页,停在一首延安民歌上:“数不清的沟壑壑、酸枣枣之坡,沉甸甸的岁月、毛驴驴驮,打断鞭杆、没走出黄土窝,盼过端阳盼重阳,盼着这延河畔上彩虹落……”
  彩虹,就是铁路。
  “以前,延安人觉得有了铁路就蛮好。”老人声音微颤,“通高铁?那是不敢做的梦。”
  如今,这个梦,就要圆了。
   渴盼
  赶牲灵的年代,延安人走南闯北靠的是脚底板和骡马。
  从延安到西安,得在黄土沟壑里颠簸十来天。后来有了汽车,在蜿蜒的“搓板路”上也得折腾两三天,车厢里黄土弥漫,下车时人人都成了“土人”。
  “没有火车的时候,出一趟远门真是受罪。”折正千回忆,“去趟西安至少得两天,先坐车到铜川,一路颠得人浑身骨头都快散了,不得不在铜川歇一晚,第二天才能挤上去西安的火车。”
  “走得慢、行得难。”这六个字,和着黄土,刻进了一代代延安人的记忆。
  延安人把走出大山的渴望、富裕生活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那两条未曾谋面的钢轨上。
  上世纪五十年代,这个“梦”第一次有了模糊的轮廓——1956年,根据国家计划,初步确定了陕西省铁路、公路、内河航运远景,其中一条铁路线从咸阳出发,由洛川经延长北上,却绕开了延安。
  老区人的心一紧。此时正值延安县人民代表大会召开,铁路成了最热的议题。代表们言辞恳切,一致建议让铁路通过延安。
  当时抽调到大会工作的折正千,参与了那份沉甸甸的请示文件的起草。“文件大致是这样写的,延安是革命圣地,人们都向往来这里。线路经富县、甘泉到延安,比绕道宜川、延长更近,山势也平缓。铁路过延安,既方便人们来参观,又可满足延安人民多年的渴望。”他回忆道,此件经延安县人民委员会向陕西省人民委员会作了上报,后又转报至铁道部。
  盼啊盼,终于在1959年有了回响:西包铁路定线,由铜川途经延安北上。
  然而,从蓝图到现实,是更漫长的跋涉。
  1969年,北京知青李增春来到延安。专列通到铜川,剩下的246公里,他和同伴们挤在解放牌卡车的车厢里,裹着棉大衣,颠簸了整整10个小时才抵达。这段刻骨铭心的旅程,让他听懂了乡亲们闲谈时总念叨的那句话——“啥时候能修通铁路,坐上火车去省城、去北京?”
  1973年年初,西延铁路正式定名开工,全长315公里,穿越黄土高原沟壑区。
  但困难,比山峁还多。工程曾几度停建、缓建。
  那时,已在延安市水电工程处工作的李增春,负责为本单位工地放映电影,与铁路施工队放映员经常往来,相遇时总要关心铁路施工情况。他清晰地记得1976那个夏天:“那时候,我单位在甘泉南义沟水利渡槽施工。放电影途中,车行到九燕山,看到铁路电务段的人在锯通讯电杆,心里一沉,难言的失落瞬间涌上心头,感觉西延铁路可能要下马了。果然,不久之后,施工队开始陆续调离。”
  国家困难,人民理解;路漫漫,未来可期。老区人民怀着这样的信念,一等又是近十年。
  1985年,几经波折的西延铁路建设终于迎来转机,工程又重新上马。延安人民将其视为“天”字号工程。
  据资料记载,在西延铁路建设的18年时间里,国家先后投资6亿多元;延安人民省吃俭用筹资2亿多元,投劳70多万个。为了修通铁路,沿线有的村庄征地后人均只剩3厘耕地,人没安置、钱没到手,“没耍一点麻达。”
  路再长,总有修通的一天。
  1991年12月26日,西延铁路铺通。延安,结束了没有铁路的历史。
  脉动
  1992年8月1日,新建成的延安火车站红旗招展。上午8时45分,第一列披红挂彩的客运列车,在万众瞩目中缓缓启动,汽笛长鸣,响彻云霄。
  “通了!真的通了!”宝塔山下、延河之畔,3万多名群众从四面八方涌来,欢呼声、锣鼓声、掌声汇成沸腾的海洋。
  从此,延安人坐着绿皮车,听着有节奏的“哐当”声,10小时可直达省城西安。
  “第一次坐火车去西安,高兴得呀,一个接一个地数着隧道。”回忆起那一刻,折老忍不住笑了,“虽然比现在慢得多,但心里觉得,路通了,发展的脚步就能迈出去了。”
  慢,但希望,从此启程。
  火车来了,延安“沸腾”了。
  地下的“乌金”(煤炭)和石油,第一次能够大规模运往远方;黄土高原上特产的红枣、小米、苹果,也搭上了“钢铁快车”,走向全国人民的餐桌。
  随着西延铁路通车,1992年正式运行的黄陵矿业集团铁路运输公司,开启了黄陵矿区煤炭铁路外运的新纪元。
  在黄陵矿业工作16年的倪小红,对此感触尤深。他曾是铁路运输公司工务段的一名线路工,后来转岗从事新闻宣传工作,从不同视角见证了铁路如何牵引企业脱胎换骨。
  他动情地说,“这条铁路,对我们而言,早已超越了一条运输线的意义。它是我们的责任线,也是生命线。守着它,就是守着能源出山路,守着老区发展的希望。”
  路通则业兴,钢铁动脉的畅行,直接转化为资源输出的澎湃动力。黄陵矿业集团铁路运输公司的运量数据,勾勒出一条惊人的上升曲线:年发运量从1992年的不足50万吨,持续攀升,至2024年达到1801万吨的历史峰值;截至2024年底,累计发运量已达2.68亿吨。
  这些滚烫的数字背后,是能源的奔流,更是老区经济活力的有力脉动。
  铁路,不仅运货,更运载着人与梦想。
  2005年7月1日,延安至北京西的T46次列车首发。革命老区,直通首都。车厢里,老延安人摸着窗框,喃喃道:“真能到天安门了?”
  2007年,延安火车站新站投入使用,并发出首趟延安至上海的直达列车。此后,通往郑州、南京、天津、沈阳等城市的列车相继开通,延安的“朋友圈”不断扩大。
  2012年7月1日,和谐号动车开进延安,革命老区正式迈入“动车时代”。延安与西安2小时经济圈就此形成,时空距离再次被改写。
  道路,是打开山河宝藏的钥匙;交通,是驱动百业兴旺的引擎。
  2023年12月20日,一声悠长的汽笛再次划破长空。中欧班列“延西欧”专列从延安北站鸣笛启程,在全省首次使用冷藏集装箱运输出口苹果。一颗颗“红果果”沿着钢轨走向世界。
  交通延伸处,产业正勃兴。2024年,延安苹果种植面积超330万亩、产量超500万吨,全产业链产值突破550亿元。
  交通的变迁,不仅让黄土高原的物产得以远航,更让红色圣地成为精神抵达的驿站。2024年,延安接待国内游客超4700万人次。红色基因随着铁轨延伸,精神星火沿着线路传递,昔日的黄土沟壑已成为追寻初心的热土。
  从盼铁路到建高铁,从运煤炭到出口苹果……延安的发展脉络,在钢轨的延伸中愈发清晰、越发开阔。
  飞跃
  延安的路,从来不是随意铺就的,而是一代又一代人把脚印嵌进沟壑,将汗水浸入岩层,从这片厚重的黄土地中,一寸一寸“生长”出来的。
  这条路,连着外面的世界,更连着老区人民脱贫致富的梦想。
  当铁轨在塬梁间划下速度的轨迹,另一幅关于路的画卷也在延安的山水间加速绘就——从“县县通高速”到所有建制村通沥青、水泥路,从南泥湾机场正式通航到入选陆港型国家物流枢纽承载城市,每一条延伸的道路,都切实地化作了一条条“脱贫路”“致富路”。
  苹果出山更快了,游客来延更顺了,乡亲们出门务工、孩子外出求学再也不怕“行路难”。
  路通了,人心亮了,老区的天际线与地平线一同被改写。2019年5月,延安告别绝对贫困,与全国一道迈入全面小康。2024年,延安实现生产总值2383.36亿元,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33139元。
  这条路,也深深嵌入了王鑫这样的普通人生活里。
  作为土生土长的“老延安”,若把一家三代出行的路叠在一起,便是半部愈行愈宽的交通简史。
  祖辈的路,在脚板与骡马蹄下。父辈的路,在稀缺的方向盘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父亲是一名司机,那时候,能开车去趟西安,是件特别体面的事。”王鑫说。
  到了王鑫。2002年,他背上行囊,去上大学,绿皮车成了主要交通工具。“一趟七八个小时,车上人挤人。那时候的旅途必备是扑克牌,跟同学打,跟陌生人也能打一路,说说笑笑时间就过去了。”他笑着回忆。
  生活的节奏,因路而变。2006年,王鑫毕业回到延安工作。2012年,他的孩子出生,也正是在那一年,动车开进了延安站。两小时,成了家与省城之间新的时空刻度。往后的日子,因这刻度而有了新的密度——2014年,因家事所需,他与爱人开始了每周的双城往返。那一年积下的动车票,厚厚一沓,被他收在一个铁盒里。“那是奔波的一年,也是被动车稳稳托住的一年。”王鑫说。
  如今,两个孩子都在西安求学。他与爱人成了规律往返的“候鸟”。“有时开车,有时坐动车,心里一直盼着高铁通车。”他感慨,“小时候,跟父亲出一趟远门,感觉路长得没有尽头。慢慢地,从一整天,到七八个小时,再到三四个小时、两个小时……听说很快,就是一个小时了。”
  一场更快的相遇已进入倒计时——高铁,即将驶入延安。
  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却笃定:“国家的大发展,落到普通人身上,就是这般真真切切、可感可触的幸福。”
  从骡马在土路上踏出的深深蹄印,到绿皮车在钢轨上碾过的悠长轨迹;从动车在塬梁间划过的风驰电掣,到高铁即将带来的震撼呼啸……路,就这样从黄土高原的历史深处,一路延伸而来。
  折正千老人的案头,关于西延高铁的资料又摞高了一沓。窗外,这片沉默而坚韧的土地,仿佛已能听见那由远及近的、新时代的强劲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