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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湾的怀念
冯来康
  “想回一趟陕北,回我当年插队的地方去看看,想了快十年了。”一次一次地想着喂过牛的模样,一个一个地回忆着村里的老乡,才想起当年住过的窑洞,又去想那些年走过的沟沟洼洼……离开遥远的清平湾已经有许多年了,有些记得清清楚楚,有些已经记不清了。双腿瘫痪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曾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清平湾的往事,嘴里却念叨着自己的心事。
  史铁生心心挂念的清平湾,就是我从小长大的故乡——延川县关家庄村。
  “心儿家(方言,即孩子)辛苦了,心儿家不简单,这个样子还写书!”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妈蹲下身子,把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瘫痪的双腿,哆嗦着嘴唇说。这是1984年5月15日,史铁生的成名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获奖后,他回到插过队喂过牛的清平湾的一幕。那一天,史铁生被早已等候在村口的老乡们团团围住,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抢着和他握手,一声声情不自禁的问候让他应接不暇。回到心中的清平湾,见到昔日久别的老乡,史铁生脸上洋溢着憨厚的笑容,他紧紧地握住老乡的手,叫着乡亲们的小名,问着问不完的话:能不能吃饱饭?有没有柴烧?冬天睡觉还冷不冷?那些老牛还在吗?牛犊应该会犁地了吧?……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老乡们的现状,他一住就是两天,拜访了家家户户,把白面条条吃了个遍。走时,史铁生说:“我想吃杂面条条儿。”老乡说:“哎呀,给你吃最好的,谁晓得你爱吃那口儿?”在陕北农村,如果一个人家家户户请吃饭,这个人一定受人敬仰。善良而朴实的乡亲总是用这种传统的方式来表达对他们的尊敬。
  六七十年代,关家庄有一百来户人家、三四百口人,分前庄和后庄,包括四个生产队。我父亲是第四生产队的队长,而史铁生就分在我们第四生产队。当年史铁生喂牛的饲养场就在后庄中间的小河边上。父亲在世时常常给我讲起当年的岁月。那时的我只有七八岁,虽然懵懂记得一些,但终究还是不太清楚。每当我问起史铁生的事,父亲总是饶有兴趣地认真讲述。在那个挥之不去的饥饿年代,我家有老小七八口人,经常缺吃少穿,生活困难得不像样,全靠外婆家救济。逢年过节但凡能吃上一顿好的,父亲母亲总是惦记着史铁生。“清明节的时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厉害。我一个人躺在炕上……那天,队长端来一碗白膜”,“唉!心儿家不容易,离家远”“队里开会时,队长提议让我喂牛”。这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的记述。是的,父亲关心史铁生是真的,也是发自内心的。也许是因为史铁生厚道本分,也许是因为他腰腿疼,也许是为了生产队的牛,记忆里父亲一有空就去饲养场,帮助铁生喂牛、铡草、拌料,半夜三更还提着马灯给牛加草加料,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常跟父亲去饲养场玩,看着父亲和史铁生一起铡草、喂牛的情景。时隔十多年后,史铁生忍着病痛克服种种困难回到清平湾,我的父亲怀着难过而喜悦的心情,寸步不离瘫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走家串户,生怕有个闪失。相遇,诀别,留下了我父亲和史铁生一生唯一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后来被发在网上,出版在书里,史铁生还特意寄给我父亲一张,至今挂在我老家的相框里,弥足珍贵。
  1969年1月17日,18岁的史铁生从北京清华附中毕业后,到我们大队插队,21岁离开,算起来刚好三年。“好娃娃”“会画画”“会针灸”“腰疼,队里照顾喂牛”“拦牛勤快”,这是史铁生给当地老乡的难忘印象。
  史铁生从小就腰腿痛,插队前上过“红医班”,懂得注射和针灸,村民王世友干活时扭伤了筋骨,疼痛难忍,史铁生给他扎针,瞬间就好了。史铁生知道孙立哲(插队知青,当年全国著名的赤脚医生)不是劳动的料,就把自己的技术传授给孙立哲。孙立哲常说,史铁生是关家庄知青中的第一个赤脚医生。四个月后,史铁生腰腿疼加重,就到北京去看病,两个月后从北京回来,生产队为了照顾他让他喂牛。父亲说:“铁生喂牛细心,牛草摆放整齐,草料拌得匀和,经常夜里起来加料喂牛,牛圈里的牛粪掏得净,垫了黄土,牛身上不臭。”史铁生说:“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种地没牛不行,队里让我养牛是对我的信任。”父亲还说,他在山上拦牛的时候,曾经梦想“那一座座黄土山都是谷堆、麦垛,山坡上的胡蒿和沟壑里的狼牙刺都是柏树林,就好了”。和他一起拦牛的老汉总是“吸溜吸溜”地抽着旱烟笑着说:“那可就一股劲儿吃白馍馍了,老汉儿家、老婆儿家都能睡一口好材。”
  老乡说,史铁生会画画,画啥像啥。以前家家户户做了箱子、柜子都要花钱请画师,史铁生看了觉得画得不好看,和老乡打赌画好了请他吃“杂面”,这样,史铁生吃了不少家老乡的“杂面”。有人发现了这个发财的机会,便把史铁生画好的箱子、柜子拿到集市上去卖,结果被“公家”发现没收了。驻队干部找史铁生谈话:“老乡自用可以帮忙,但拿去卖,那就是资本主义倾向了。”识相的铁生只好把绘画的念头收住。史铁生还写得一手好字,他曾在知青灶房题写了红底黑字隶书“御膳房”。史铁生爱下棋,下棋时只让看不让说,还别出心裁地在自制的棋盘上用隶书写下“河边无青草,不用多嘴驴”。现在,虽然人们早已忘了铁生棋艺高低,对手是谁,但这句话让人们知道了史铁生独立思考的执着性格。
  老牛对“牛不老”的慈爱,崖上的野鸡,春天的燕儿,流淌着的清平河,山上的谷堆、麦垛,整天拦牛唱《信天游》的破老汉,两个说书的瞎子,还有那一道道黄土高坡,那一群群行进的牛群,那一孔孔窑洞中里的婆姨娃娃……这些许许多多发生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的往事,常常勾起我对家乡生活的美好回忆。
  哦,我的白老汉,我的牛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