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3版
发布日期:
春山雪天
  这里说的山是黄土高原的山。现在又到了它们脉脉怀情的季节。尤其雨水节气后,春风从各个山头绕下来,摸摸人们的脸,拢拢人们的头发,让同在春气中的万物都像有家长疼爱的孩子。 
  昨夜七点多时仍没有开灯,一个人倚在床头静着。此刻,窗子的格档是黑色的,斜望上去依然是惯见的那个楼角。楼角包着的那户人家讲究,正月二十四了还护着两盏红灯笼,每夜都红亮着。这个院子所有的玻璃都是早些年安的那种汪着深蓝的隔音厚玻璃,所以灯笼沙沙的红光外,夜色更深蓝起来,像柔软的悬崖。
  收回眼神时四周更静了,注视着房内的黑,时间也更慢了下来。突然,像是有人紧步子跑过来轻敲了一下心的门,动心转念间就嗅到一股雨雪湿气,薄薄的,似乎是自身心中升上来,又似乎是从旁边的玻璃窗内渗进来。身体还是没动,担心动了会惊跑这种让人迷恋的瞬间感应,在这种感应里,有种被自然通知的幸福感。一会儿了才起身拉开玻璃看,地面果然已闪着水光。街面上车子轮胎黏黏地驶过的声响也清楚了起来。
  过了一夜,清晨五点多醒来,窗外尚有暗光,站在窗前又望时吃了一惊,继而喜悦起来。原来一夜间就这么认真地下了一场大雪呀。我喜欢院子里那几辆车,它们横横竖竖地一下雪就被盖住,像被催眠了一样听话。现在,它们又呆了,还是一动不动心甘情愿的样子,一点也没破坏雪的初衷。赶紧拍了一张沉稳气质的照片。雪色敛着。天光明了些时又去窗边拍一张。净白色一下就把画面给充了起来,盖在车顶上的雪才真真实实地有了蓬松感。
  这当儿,各种照片也从多地的手机上晒出来了。俯拍仰拍平拍的都有。有的只拍雪,有的拍雪和树,有的拍雪和路,有的拍雪和山,有的拍雪和天。雪下得广,下得都大。长安街头的雪看起来文化些。黄河边的雪有茫茫苍气。有人在延安宝塔山对面的山头雪地里摆了长案,案上坐了一把粗砂大茶壶和两只白瓷圆杯,敢情是要就着茶吃雪。大雪还压塌了一个民间艺术说唱团刚搭起的戏台子。学校里也又堆起了雪人,幼儿园的雪人看起来都是雪童,小学的看起来是雪少年,大点的人堆出来的就看着世故深沉。
  到处都是新的雪地。去年的,前年的都早撤了。新的雪地需要一双欢喜着的脚才配踏上去,需要一把不曾沾过污秽的扫帚才配去开出一条边缘参差的小路。新的雪地更需要城市中所有的钟表都不为人知地坏掉——只有这样,一个完整的雪天才不会看起来有罪,不会看起来那么仓促而逃,不会有那种被紧紧驱赶的委屈。所有的人都会笑盈盈地看看天色,看看表,说,早呢,早呢,再睡一会儿,再坐一会儿。或者说,哎呀,这样的天好,正好又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用去操心,就像从前在村里住着时那样,老人们都还很康健,孩子们都还小,多好。
  城里人在这样的雪中念着乡下无人打扰的雪。乡下的人却在这样的雪中念着城市中热闹的景,想着雨水节气都过了,这雪肯定存不住,进城务工的路明天就会消开。乡下人才不管自家对面的座座雪山如何呈现出平日难得的壮观,也不管什么莽莽什么空寂,一开春,山里的人早就自己催着自己的心热热闹闹拥拥挤挤地开花了。
  为了不辜负雪天和自己,我赶紧向单位告了半天假。一个人在房里看似忙碌地清闲着。九点半果然打来电话说让去广场上铲雪扫雪,不甘心去又不放心不去,就走到窗前拉开窗户审视了一番,这不还下着哩嘛?雪片儿虽不够宽大,但密集度绝对还属中雪范畴。心一稳,果然就又接到电话,说铲雪时间另行通知。就想着人类还是不错的,关键时刻还能遵循点天理。于是就播放马常胜的古琴曲,选了三曲听,一曲《春山外》,一曲《踏雪寻梅》,一曲《无尘》。这时窗边摊着的一方雪映得人脸庞发亮。能听到琴声间隔中手指抚揉琴弦时的小小声响,像一边啜香茶,一边发出的满足叹息。
  雪却在这时下得缓了起来,又起了点风,有那么些朵儿竟跟着风放松地这儿舞舞那儿逛逛,一点也不急着下地。毕竟是春雪呀。春雪如花,太早落了伤感情。
  下午时一停雪就去铲雪。一大群年轻人擎着铁锨来到广场上,对准雪地就干了起来,军队一般守纪,说要就着广场上几个雪堆雕雪人的最后也没敢。确实是一场好雪,下得又厚,几锨就能攒成堆。雪厚了就重,男人们弓着身子推,女人们扭着腰肢撬。不一会儿,广场上的雪要么被扬在马路上让车去碾化,要么抛撒到花园里去,离路和花园远的就地堆起。
  太阳温温地躺在天那边晒。还没收拾好的雪就都酥了,冰沙一样漫在广场的大瓷砖上,铲雪的人这时都在水里走,水竟也就着一丝高低起伏的地势流淌了起来。一个姑娘穿着戏靴一样的厚底皮鞋故意在水里踩,带起的一个小水泡亮亮地滑向低处。另有三两少妇商量过般都穿了翠绿毛衣搭玫红大衣走过,让人看着就想跑上去叫她们每人一声,哎,春桃儿。
  风倒是刮得急硬,向风的脸们就都冻得一边笑一边疼。水里寻个微高处立着,稍走了个神儿,再一低头,脚下那处湿地早已被风吹得干干的了。这时过来一个清洁工大叔,向这群公家年轻人笑着,拉了个绿色带轮大垃圾桶装雪。想着他装着装着桶里就该是一桶水了吧,再看看身边的其他年轻人,突然觉得人们这都是在雪天玩雪呀——要是世界上从来都没有雪这种东西,那有多少种乐趣被永世屏蔽啊。再一想,这世上还真是有从不下雪的地方,也有从没见过雪的人,更别说让人家去体验把松松的雪花捏个团儿攥在手心里的感受,像扫雪、铲雪、堆雪、搅雪冰沙这样的事儿也就更不用提了。这么想来,没有雪的人生还真不算完整的人生。
  春山春雪春天的人,只要是本来的样子,想起来就觉得好。越想越好。
  鸟语花香舞翩迁,风轻香凝鲤鱼肥的日子肯定就跟在这场春雪后吧。(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