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喜欢我们每日所说的方言,缘自基因,或是缘自《听见古代》,或是缘自对乡土的爱。最喜欢听清涧话、绥德话。早年间,清涧的二嫂聊起家常,口语中用了“相思”二字,我大为惊喜。我们的祖先像头顶的蓝天深邃而澄净,言语中的智慧准确、达观叫人动容。我想收录些我钟情的词语珠子,慢慢串起来,能串起一条方言项链。
麻糜不分
小两口打架,女人又嚎又嚷,男人默不作声,女人扑过来,男人一顿拳打脚踢,她更骂得狠了,男人躲让,女人又扑过来,再被暴打一顿。看得又恨又急,这女人真是麻糜不分。
原来麻糜不分四个字是这么写的,真有意思。从字面上看麻和糜多相近,只是多了一个米,因为一个米读作糜(Mei)。这个字真是怪了,我们分明读了上千年的Mi,在字典却做Mei,真想找专家理论理论。
从字意上看更有意思,麻子和糜子是完全不同的作物,一个是主食一个是副食。麻子榨成了油,奇货可居,身价倍增。糜子种植少产量低,同样也凌驾于小米黄米之上,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只有在过年和红白喜事时才见得到。
麻子和糜子之分其实很容易,比区分人容易多了。长在土地上是两种不同的姿态,麻子高大些,叶面舒展开,有些霸道。糜子叶片像竹叶,结了穗就谦卑了,弯下腰俯视地面,像是反哺。成熟后更不同些,麻子同绿豆差不多大,苍寂色,泛着龟壳的光。糜子成熟后比小米略大,有晶晶亮的一层黄金甲,去了甲便是琥珀碎了,糁子一般。分不开这两种宝贝的肯定是那些四季不明、五体不勤的人,更说明麻糜不分隐射的喻义。
麻糜不分这词像是专门指配给女子与小人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则怨”,这一长串话,不如直接用麻糜不分贴切些。我想到的却是焦大,他嚷叫吵闹起来任意洒落说些没天日的话,典型一个麻糜不分。
麻糜不分是指那些不明事理、糊涂片子、蛮横任性、混淆是非的人。我保证我不是,我既能分清麻子糜子,又能辨别是非人心。
精
精,这个词在陕北方言里究竟是贬义呢还是褒义?有时候说“别跟那人打交道,他可精了。”或是“那人啊,我知道,可精了。”这么说听的人就懂了,是说这人精于算计,是要提防着的意思吧,显然是贬义了。
精,精致,精巧,精妙,精通,精细,精于算计,精明能干。精于算计生活光景的话是好事,说明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且能过好日子。精于算计朋友利益的话就有些不地道了。我也会说某人可精了,我要表达的倒是个褒义的中性词。
精明,首先一定是精明能干的人,辨清是非的人,理性实际的人,认清形势的人,见风使舵的人,识时务的人。朋友圈里不妨这样的人,他若是心地善良的精明人,相处起来会轻松愉悦,被他潜移默化影响着也渐渐聪明起来。他若是心怀叵测的人还真得好好提防着,但是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精明能干和圆滑精巧。
精细,是指做事会照顾到别人的感受,细微之处叫人难忘的人。美容院有个姑娘,每年都会给我发生日短信,刚开始以为是培训教材教她这么做的,再后来她不在那做了依旧每年发,这就很让人感动了。而且她发的短信都是自己编写,从不给我推荐产品,我倒是主动联系过她,难得的精细人。
还有一种解释是大智若愚吧,有些人看着憨厚淳朴,实则精明。有个男闺蜜,是我的良师益友,有事情拿捏不住时总是去问他,他总能分析得头头是道,设身处地地为我考虑,“他这人,可精了。”我也这么说他,这时候透着的全是褒义。
有人这么评价我,不知是赏识呢还是赞许呢?因为我从不算计任何人,无关精于算计。钱、财、感情,委屈我只自己担着。
熬煎
看见这两个字就想笑,仿佛看见一个人眉头紧锁在地上转来转去,蹲一会走一会,像是热锅上炒豆子,此起彼伏地蹦起来。我们的老先人真是刻薄,这么一个词,把人一言难尽的无奈全概括了。
先是在文火上熬着,稠极了,像搅团,咕咚咕咚,熬得一个个气泡艰难地冒起,残忍地蹦开。熬到水分全失再放到油锅上煎,双面煎炸,来回翻烤,油泡在周身噼噼啪啪乱响,那份焦急难安的痛楚,真是滚油浇心啊。这么火熬油煎着该是多么戳心惨烈的事啊!那些文绉绉的欲哭无泪、悲从中来、痛不欲生、肝肠寸断、撕心裂肺、苦不堪言哪里有这两个字来得狠。
熬煎不是煎熬。煎熬有些文气了,轻飘飘的,也有些赖皮劲。先煎再熬不好熬烂,像一块牛皮,煎了再熬煮,依旧是块硬牛皮,看不出残酷。关汉卿《鲁斋郎》中有“哪里管爷娘冻馁、妻子熬煎。”这词,不止七八百年吧,多么有古意。
我惯用这两个字,熬煎,用来渲染我的无病呻吟。
张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