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外婆去世的当晚,我先是一惊,继而满怀悲戚,辗转一夜无眠。原本打算一早起身去舅舅家奔丧,却因工作耽搁了一日。次日告假赶到时,外婆已安详地躺在柏木棺材里,周围摆满了花圈和献食,黑框白底镶嵌着的遗像,慈祥的目光似乎总在注视着我。看着眼前的情景,少时与外婆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情景忽又在润湿了的眼前浮现。
外婆祖上是榆林神府一带人氏,遭逢离乱,迫于生计,举家逃荒至志丹县永宁镇瓦子川村居住。老外爷和老外婆都是旧时代普普通通的农民,在我模糊的印象里,老外爷总拄着枣木拐杖,蹴在硷畔上暖暖地晒太阳,老外婆是三寸金莲的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外婆姊妹三人,她是家里的老大,出生于1941年,时逢抗战时期,民生凋敝,百姓生活极其困厄,外婆吞糠咽菜长大,在她十五岁时,就由父母包办与同村的外爷结婚了,育有两子两女,一子早夭。一生历经了童年时期的苦难,青年时期丧子的哀痛,中年时期生活的磨难,好不容易熬到儿女成家,四世满堂,可享天伦之乐时,灾难却降临在了她身上。外婆的身体原本是很康健的,外出硷畔上抱柴,摔了一跤之后就半身不遂瘫痪在床了。在与病魔斗争的五六年里,她身体日渐消瘦,临殁时已是皮包骨头了。这期间我几次去看她,每每目睹老人家枯瘦的容颜都难忍悲痛,亲戚邻里也都为她的人生遭际嗟吁不已。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外婆与我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她是我一生中最亲近的人之一。那时候较之父母一穷二白空手起家的困窘,外婆家里已算殷实,常常接济父母。记忆中每每翻山越岭地驮着粮食和锅碗瓢盆类的家什往我们家里送,也常常带一些好吃的给我们弟兄几个分享,让我们倍感温暖,留下了儿时美好的回忆。
那时候陕北农家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生活十分苦焦,庄稼人有干不完的农活,在我还是几个月大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外婆家里寄养。我打小营养不良,身体羸弱免疫力低下,在我零碎的记忆中,外婆对我格外呵护,常常带着我找村里的医生婆婆打针。我那时候还胆小怯生人,见了生人就往外婆身后藏,就连隔壁舅舅家里也不敢进去,也少不了受稍大一些孩子的气,只是不怕外婆,成天粘着外婆,外婆总护着我。每每到了傍晚,待羊儿咩咩叫着回圈,四下里寂静,漆黑的乡村夜晚响起蛐蛐叫声的时候,我就摇着外婆的手臂嚷嚷着让她唱曲讲故事,外婆就将我揽在怀里在煤油灯下给我哼曲儿,娓娓唱道:“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金匾绣咱毛主席,领导的主意高……”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是她讲的毛野人的故事:一个大嫂养了三个娃,大的叫木墩墩,二的叫锅刷刷,三的叫门栓栓,一天大嫂外出在路上遇见了个毛野人,毛野人吃了大嫂变成了三个娃娃的妈妈,哄骗娃娃们开了门,说胖墩胖墩挨妈睡,瘦墩瘦墩挨墙睡……我眨着疑惧而无邪的眼睛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就这样,外婆一边操持家务,一边抚育我。外婆在河边洗衣服,我就在河边逮鱼儿扑蝴蝶;外婆在山梁上伺弄庄稼,我就在山坡洼上掏雀儿捉蛐蛐。
外婆的村庄不大很偏远,四围群山环绕,一条小溪从村里沟渠缓缓流过,整个村庄十几户人家的几十孔窑洞错落镶嵌在一弯山坳里。春来山花遍野,桃花、杏花、梨花渐次盛开,层层叠叠地给突兀的山野涂上了五彩缤纷的色彩,人们三三两两地遍布在蒸腾着白气的田地里,吆喝着耕牛犁地,牛儿摇着尾巴哞哞地叫唤。夏来绿荫蔽日,山峁沟岔上杨树、槐树、杜梨树林立,知了攀在婆娑的枝叶上鸣叫,田间院落玉米吐缨,番薯开花,向日葵盛开,常有黑色的老鸹俯冲下来。秋来遍地金黄,高粱弯腰,谷子吐穗,荞面花盛开,嗡嗡的蜜蜂在田地畔穿梭,吃得滚圆的兔子、獾在梢林地头出没,一群群野鸡扑棱棱地从山涧惊起。冬来银装素裹,积雪覆盖的山峁一望无际绵延远方,河湾的溪水冻得严严实实像白晃晃的绦带一路蜿蜒,褪去叶子的树丫直戳戳地指向云天,一群群麻雀在野地里叽叽喳喳地觅食。整个村庄四时风景迥异,鸡犬相闻,牛羊遍布,一片静谧祥和的景象。就在那一方沟沟岔岔,那些坡坡洼洼上,刻下了外婆背着我劳作的背影,留下了我和外婆难忘的故事。
在我稍大的时候终于被家里接回去了,起始并不愿意离开外婆,嚎哭着与外婆离别,在家里待习惯了,倒又从此不愿到外婆家,害怕母亲又把我撂在那里。直到七八岁念上书懂得道理时,又时常地想念外婆,寒暑假就常又欢天喜地去外婆那里了。见到外婆时她总是慈爱地摩挲着我的头,拿出家里珍藏的枣呀核桃呀给我吃。外婆家的硷畔坡下有一片树林,栽植着果树、梨树,每逢盛夏暑假到了外婆家,我就和表兄弟们攀爬到树上摘果子吃,还未成熟的青果儿总被我们糟蹋一地。除了少时常去外婆家,到中学直至大学期间忙于学业,偶尔去几次,只感觉外婆一次比一次衰老,步履也一次比一次蹒跚。
大学毕业后,我工作了,外婆却瘫痪在床,由于工作忙,在外婆患病的几年里我每年只能去看一两次,都是在春节或其他一些节假日里。最后一次见外婆还是在外婆去世前的那个春节,饱受病痛折磨的外婆已经不太认识人,却一眼认出了我。我抱着女儿,指着妻子给她认,她极力地抬头望着我,看着妻子和女儿,嘴角抽搐,似要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来话。再后来就是外婆去世的噩耗传来,这于我是悲亦是喜,悲的是外婆从此离我而去了,喜的是她老人家终于解脱了,再也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了。
外婆的葬礼也过得悲喜交加,四邻八舍的乡亲们左右周旋,热情帮忙,席间豪爽地饮酒,大块地吃肉,热热闹闹地送了外婆最后一程。母亲、二姨和姨奶是最悲伤的人,哭得呼天抢地,几次都昏厥了过去。对于我,悲伤之余,心中沉思更多的是生老病死的生命轮回。外婆的坟地选在离村庄不远的脑畔山上,四面青山环绕,郁郁葱葱,间或有扑腾腾的鸟雀惊起,算得上是一方幽静宝穴,外婆一定是到那个世界享福去了,愿鲜花与青山常伴她老人家左右。
卢起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