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故二十载有余,回忆往事,历历在目。
我的母亲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目不识丁,思想保守,但她很坚强,吃苦耐劳、通达事理。饭菜做得好,针工更突出,尤其是刺绣,她绣的“狮子滚绣球”“凤凰戏牡丹”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至今我这里还保存着她绣的枕头顶子,别人看了都说绣得很好。
她人长得很漂亮,大家是公认的。我小时候,看到她的那双三寸小脚,感到很别扭。有天,我对她说:妈,你和我二嫂(堂嫂)同岁,人家怎么是大脚,您怎么是小脚?母亲告诉我说,她幼年娘去世早,外公很保守,他不愿女儿是大脚,说脚大了嫁不出去,她拗不过大人,所以就缠成这个样子了。每当她洗完脚,重新用布条又缠起来。走起路来非常艰难。我劝她把脚放大,她说:“瓜女子,现在已经不顶事了。”我看到周围的女人们把头剪成短发,动员她剪掉,但她坚决不剪,怕人笑话。
小时候母亲曾对我讲,她幼年丧母,家庭十分贫寒,16岁外公把她卖为人妻,不到两年,丈夫病死,没有留下子女,外公又把她偷卖给大她10岁的父亲,那时父亲的前妻病故,也没有留下子女。
母亲被娶时,心中很不乐意,既恨外公偷卖她,又嫌父亲年龄大,整天和父亲哭闹不停,可父亲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总让她三分。
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觉得父亲为人不错,两人关系也慢慢好起来了,后来随着我的降生,给这个家增添了很多快乐,因为我是秋天生的,父亲就给我起名秋霞。他说:秋天的霞是多彩的。
四年后,母亲又生了大弟,父亲更加高兴,因中年得子,祖母主张,在经济不宽裕的情况下,硬着头皮,请了好多人,给大弟过满月,她老人家用红绳把大弟拴了一百天,取名叫“拴娃”。后来母亲还相继生了六个孩子,因生活困难,过早夭折了四个,剩下我和三个弟弟。
六十年代初,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我家生活极为贫困,全家每天两顿糜面糊糊煮干萝卜叶子,吃得全家人都全身浮肿。那时父亲的身体很不好,母亲又有病在身,无奈只得把三弟送人,我只好远嫁他乡。第二年刚过完春节,可怜的父亲一天福都没享,过早离世,享年49岁。
那年母亲才39岁,记得父亲病故的那天晚上,母亲守在灵前,直哭到天亮,在场的人无不落泪。那时我的心像被一把利刃剜心,欲哭无泪,心想他们母子3人的日子,以后怎么过活啊?我六神无主,何况父亲在世还贷了500元的款,拿什么来还呢?
那时候我刚生完儿子,自己还不到20岁,加之丈夫还在上学,我和公婆住在一起,没有经济来源,乡亲们看我可怜,只给我摊了5元钱的埋葬费。就这5元钱,我也拿不出来,无奈我回婆家向公婆借,但他们也没给一分钱。
母亲实在埋葬不起父亲,无奈年老的伯父把他唯一的杜梨木棺材让给父亲,就这样草草料理了父亲的后事。
父亲去世后,母亲给别人抱孩子、给别人纳鞋底,那时一双鞋底只挣1元2角钱,就这样维持她母子三人的苦日子。
1966年“社教”时候,我家被错划为“地主”成份,别人听了都奇怪,这家穷得叮当响,怎么划得那么高?母亲听后,满不在乎地说,管它划成什么,只要孩子跟上我不饿肚子,我就知足了。
那年,大弟14岁,学习很好,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因生活所迫,只得辍学回家务农,因年纪小,农活干不了,只得给生产队放牛,因成份不好,常受人欺负。有次放牛不小心,小牛从山上摔死了,因无钱赔偿,把我家仅有的一张像样点的桌子都抵押上了。
可怜的二弟身患“克山病”,无钱医治,那年4月,仅12岁的他活活病死了。母亲无力埋葬,哭成了泪人,邻居们帮忙方埋葬了二弟,40多岁的母亲一夜之间苍白了头……
好多人看母亲可怜,送她衣物,并劝她改嫁,但母亲说,为了孩子们有她这个亲娘,丈夫在世对她好,她不愿做对不起丈夫的事。再苦再累她愿意守节,又说女人家要三牢(口牢、手牢、身牢),她不愿意离开这个破碎的家。
自那以后,她踮着那双小脚,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日子,身上的衣服补丁加补丁,没钱买布,就拿人家不要的麻袋片做衣服,没线缝衣,就用水泥袋封口的线缝。没有零花钱,就靠捡破烂卖。
母亲就这样艰难地生活着,从不和男人说话。有次在我家小住,吃饭时,我叫她和我公公坐在一起吃,但她坚决不去,独自盛饭独自吃,我当时很生气,小声说她:“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却说:“好娃哩,你看我寡妇拉几的,怎和人家有婆娘的人坐在一起吃呢,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了。”唉!我真的拿她没办法,你说这新社会男女到底平等了些什么?
她特别疼爱我儿子,在那困难的岁月里,用白纱布染成红色,给我儿子缝成各种小衣服,用小旧红布块做成绣着小动物的小红鞋和老虎鞋。在无钱无粮的日子里,宁愿自己饿着,也要让孩子们吃饱。
最难忘的是七十年代初,我的生活还在困难中,那年4月间,母亲来我家小住,我儿子正上一年级,一天中午我做了一顿苦菜煮面片,本来苦菜用水泡去苦味才能食用,当时我忘记用水泡,直接下在锅里,等饭做熟后,先给孩子盛了一碗,后来儿子放学回家吃饭我发现碗里只有面片不见苦菜,我就问母亲,碗里的苦菜哪里去了?这下她哭着骂我:“你这死女子,把心坏了,你咋给娃娃当妈哩,娃娃这么小还在长身体,你怎忍心叫娃娃吃这苦菜,你都不怕把娃毒着,我把那苦菜拣的吃了。”我听了非常难过,心想您怕把孩子毒着,难道都不怕把您毒着。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苦菜煮面片。
后来我的日子有所好转,为报答母亲,我不断接济她,但她很节约,舍不得花钱,常用《毛主席语录》红书皮把钱包得严严的,有次我问她,我给你的钱你为什么不花呢?她笑着说:“好娃哩,把我穷怕了,我怕我死后和你老子一样没钱抬埋,现在咱们公家政策这么好,白米白面吃着,多幸福,我存点,给你和你弟减轻负担。”我又问:“你怎么老拿语录皮包着?”她说:“咱们的好日子还是毛主席和邓小平给的,况且还把咱们的成分平反过来了,我拿这包着,就当作留念吧。”
母亲常教育我,要多做善事,宽厚待人,孝敬公婆,体恤丈夫,遇事不要斤斤计较。
八十年代初,我在安塞工作期间,把她接来小住,那时正在审判“四人帮”,晚上大家把电视搬到院子看新闻,母亲也要看,当看到审判江青时,江青那种神气,可把母亲气坏了,她当着大家的面用黄陵话大声说:“哟!你看外猴江青,就猴完了(就是坏的意思),看你把人害扎了,你还能你的所(suo)哩!”这一说,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80年代末,我调到延安工作,又接她来小住,那时她才60多岁,但体力极为不好,高血压很严重,但她还是疼爱我儿子(儿子和我们另住已当上爸爸了),有天中午丈夫下班回来买了四个油饼,每人一个,我见母亲拿着油饼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我进屋,问她:“怎么没见你吃油饼呢?”她说:“你没进来之前我已经吃了。”天快黑时,儿子有事来我这里,母亲怕我看见,就偷偷地把她那块没吃的油饼从上衣底下掏出来塞给了我儿子,逗得我儿子捧腹大笑。正好叫我看见,唉!真叫人既生气、又好笑。
后来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便吵着要回老家,我因工作忙,怕她回去我照管不上,就没同意,她看没办法只得向我说明原因,她说:“好娃哩,我今年身体实在不行了,虽然60多岁的人,还不如人家80岁的人,一旦我死在你这里,你怎么向你弟交待。”我说:“我不怕他们,现在男女平等,就是你老在我这里,我也能把你扶上山了。”但母亲执意要回家,在病危的时候口里还常念黄陵。
无奈,我只得照她的想法办,在我和丈夫送她回家的路上,如丝的小雨,无声无息地下着,我的心里非常难过,眼泪伴着小雨,悄悄落下,生怕母亲发现。
母亲临终时,用微弱的声音嘱咐我,她死后一切从简,把旧衣服穿上就行了,不要大操大办,因大弟孩子多负担重,三弟送人至今未婚,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听了这些话我忍不住大哭!母亲呀!您一生清清白白做人,把全部的爱给了我们,受尽了人间的苦,守旧的思想约束了您的一生,您用病弱的肩膀支撑我们长大成人,未老先衰,离我们而去,我于心不忍呀!我愿来世还做您的女儿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光阴如梭,转眼,我已经是75岁的人了,回忆母亲的经历,至今使我难以忘怀。
今天,每当我看到有些再婚老人,成双结伴地过着幸福生活,就想起守旧的母亲,不由悲伤落泪……父母之恩深似海、重如山,可惜我没有报答他们的机会。
唯愿天下有父母的儿女们,多关心父母的一切,爱护他们、孝敬他们、珍惜他们、支持他们的选择,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让他们的晚年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