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村庄和村庄的周围,除了满眼的黄土之外,剩下的就要数木和石了。
肆意疯长的野草、野花,崖畔上簇在一起的酸枣棵子,高矮粗细不一的树木、庄稼,嵌于窑洞口“天圆地方”的门和花格子窗棂,窑内陈设的描花箱柜,高桌子低板凳,灶火旮旯散乱或整齐的柴禾,锅台下方呼呼作响的风匣,盛放五谷的粮囤,赶牲灵的鞭杆子,拴驴的橛子,拌料的叉子,扬场的木锨,锄、镰、犁铧、连枷、土车子、纺车、织布机以及家庙和戏台上飞檐斗拱的部分构成和主要构成,红白事情上吹鼓手的唢呐杆子,敲锣捣鼓的槌子,闲窑当中为老人备好的棺材等等,无论乔、灌、草,抑或家具、农具和建筑的部分,这些统统归于木。
再就是各种形制的石头了。
磨盘和碾子轱辘此二物分称青龙和白虎镇守着农家的院落。碌碡、门墩,大户人家门前蹲踞的石狮子,溜光的炕沿、黑乎乎的炕巷子,酸菜瓮里的压菜石,捣蒜的石槌、石钵,牛驴骡马猪狗牲畜们的食槽子,鸡窝口的盖板,遮阳挡雨的窑檐石以及铁錾子溜出纹路的窑面子石,老槐树下的石床、石凳,河湾里垫脚的鹅卵和斗大的四方块子,祖坟上刻写着先人名讳的碑子,供桌等等,无论形制、无论用途这些统统归于石。
乡下人重实际,村庄里及村庄周围触眼可及的都是有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几乎不存在,或者说眼下看着没用的说不定往后就会有用。这些有用的东西中木和石作为代表实打实地搅和进农家的生活。当然,还有一部分铁,但那只是一小部分,更何况跟木、石这原本天然存在的二者相比,铁总是以铁器(具)的形式出现,这就使得铁在存在上有了打制、加工的痕迹。当然,木和石离开打制、加工也会距离“有用”远一些,但这并不妨碍木、石相较于铁在农家生活中的先天优越性。
碌碡、磨盘、碾子轱辘都是死沉死沉的石,人给碌碡、磨盘、碾子轱辘的两侧分别安上两截短木,然后借助畜力,或者干脆是一根磨棍,巧妙地一勾搭——四两即可拨千斤,这些死沉死沉的石就欢欢地转动起来,农家的日子就此而生动、安稳、康宁。
早以前,乡下的女人要生了,环顾四下没有什么保温又杀菌的好物什,接生婆就从灶膛中掏出温热的草木灰铺在炕上,婴儿就直接降生在灰堆上,所以婴儿出生就叫作落草。顺口起名或许就叫了石头、石锁、石柱或是山杏、兰花、群枝。
村子里有个古老的传说。说是老早老早以前遭了年馑,满世上的人都死完了,村子里只剩下两兄妹相依为命,人类即将面临灭顶之灾。这时候一个超自然的神秘声音传来,居然是让这最后的兄妹结为夫妻去承担起繁衍人类的重任。兄妹俩十分尴尬,可细想,又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便只好顺从天意。兄妹俩郑重地在院中的磨盘前跪下,焚香叩拜,然后哥哥卸开两扇磨盘,分别从硷畔上使其滚下,令人称奇的是阴阳两扇磨盘竟然在硷畔底下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了。此乃天意。于是这兄妹俩,这人类历史中关键时候的一对男女就结为夫妻,人类得以继续繁衍生息,醉人的信天游得以永世传唱,背洼洼上的山丹丹便一代代鲜艳不败。
一个气血旺盛的村庄总少不了几棵亭亭如盖、老态龙钟的古槐来护佑。一棵古槐几乎就是一个村庄的精神所在,从一个古槐下所凝聚的气场可以窥视到一个村庄的全部秘密。树老成精,这些栉风沐雨的古槐往往承担了树下方园几十里村人的庇护责任。村里的男女老少生疮害病,便怀揣香纸去树下求药。焚香磕头后果然就得了“药末”,回去水煎服用,果真头痛医头,腹痛医腹。
元气淋漓的后生能背起一老捆柴禾或是能独自推动碾子轱辘了,当爹的就得张罗着给问媳妇了。村里人说,老子欠儿一个媳妇,儿欠老子一副棺材。这是上苍造人时赋予父子间的天然义务和权利。
石头伯是个石匠,一辈子和各种石头打交道。石头伯爹妈死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恓惶的石头伯有一身撂倒蛮牛的力气,却没有一点讨媳妇的运气,一个人形单影只直到终老。活着的时候身边没有女人,死了却有本族的侄子们操心起了石头伯的阴婚,逢不着合适的女子骨殖,侄子们找木匠刻了个楸木人,描眉画眼后作为石头婶和石头伯一起葬了。
隔年清明,石头伯的坟头上冒出了一棵一人多高的楸树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