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不大不小的沙岗,下了岗是黄灿灿的沙地,再往前走还是黄澄澄的沙子。翘首远眺遍地黄沙,仿佛置身于沙的海洋,远处近处的沙丘起起伏伏,绵延不断似浪涛滚动着。大风过处颗颗沙粒敷在脸上,耳朵鼻孔自然钻进不少,连嘴里也是这硌牙的沙粒。
沙岗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株比铁桶还粗的杨树,我管它叫“小杨树”。它实在太低了,身高不足一米,不知是受了什么外力,树干被拦腰截断。树心被风雨咀嚼成黑色的粉末,蚂蚁凿洞为穴把腐朽的树心掏出来,在里面安居乐业。树身百分之九十的皮被风雨剥蚀。他没有茂盛的枝条和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几片绿叶却也发出沙沙的声响,昭显着生命的存在。
我是在一个早晨爬上沙岗的。
烈日炎炎,狂风肆虐。从早晨一直到傍晚,我没有离开沙岗,也不想离开这棵小杨树。在这个荒凉的世界里,这是我唯一可以依偎的生命。风吹来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它絮絮叨叨地跟我耳语:伙计,我们不能倒下!
思绪像朵朵流云一样飘浮。
是谁的旨意和安排,让我不远迢迢来到这一片荒漠,让我在它被拦腰截断多少年之后有了这次亲密邂逅。
我始终相信,树木是会说话、会思维的。此时此刻陪伴我的只有这株小杨树和树上的蚂蚁。我们彼此是那样的熟悉,就像家乡那些从小一块玩泥巴长大的兄弟伙伴。我聆听着它那沉重的喘息和发自内心的感叹。忽而觉得叫它小杨树似乎不太适合。它那比铁桶还粗的树干历经风雨沧桑,在多风少雨,干旱酷热的恶劣环境中经历过多少年的孤寂,又经过多少年的跋涉!它周围横竖躺卧着像尸骨一样的枯枝朽木,见证了昔日的茂盛和强壮。如今它默默地注视那些腐烂的枝丫,它能做的是让那仅存的脆弱枝条迎风成长,这已足够了。它已维系着一个脆弱而坚强的生命,并在那里继续苦苦地挣扎。对它我还能说什么呢?生存是一切生物最基本的要求,最基本的需要。离开生存,生命的意义就无从谈起。发展与壮大应该同生存环境状态相对而言。对它我只能是虔诚的仰慕。
四周漫漫荒漠,金灿灿、黄澄澄、滚烫烫。沙丘起起伏伏,舞出曲曲折折的线条。沙丘环绕,孤树挺立,生命踯躅。或许有人会说,这多么富有诗意呀!我说不出这样的话,至少在这个时候。诗意对某些人来说或许太多:一个老农佝偻着身体,重荷之下热气蒸腾,汗流如注地出现在晚霞染红的山头。是否很有诗意,很伟大与崇高呢?那么有谁情愿体验这种伟大与崇高呢?我从来没有鄙视过体力劳动,但是这种“诗意”常常让我觉得难过。
现在,我才觉得不识字的二哥的话,多少有点道理,让我知道我是一个玩火的孩子。糊涂的我不能不知道,在襁褓之中,爷爷早已给我擦亮了一把锄头。我想,该是我用得着它的时候了。
沙丘的阴影一点一点蚕食着阳光,当它把最后的一缕光亮舔尽的时候。暮色也已降临,我默默地弯下腰,捧起一段枯朽的杨树枝,放在贴胸的口袋,默默地离开沙岗,告别依然在风中昂首站立的小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