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痕迹染遍了母亲那双枯树皮般的手,一道道一行行清晰可见。那双手见证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包含着多少酸甜苦辣。凝目母亲的那双手,我很是感慨。
外婆在我母亲八岁时因病离世,母亲过早地担起了生活重担,和外公一起承担起养育两个妹妹照料家务的事情。嫁给父亲时公公婆婆又撒手人寰。母亲一辈子生育了四子三女,由于父亲长期在外工作,家务的重担就落在她的肩上,母亲用那双手支撑着这个大家庭的一切吃穿用度。生活的重压,生孩子的艰辛,使母亲落下了哮喘病和肺气肿,病魔一辈子折磨着她,令我们十分痛心。
小时候,我家住在农村。母亲厚道温和,与乡亲们相处得很融洽。生产队把一小块地划给我家种菜,母亲兴奋不已,像得了个宝贝似的。春忙时分,送走上学的哥哥姐姐,母亲拿上农具,背着小妹妹,拉着弟弟,我跟在后面拿个小锄头,我们就劳作在那块菜园子里。待到绿意弄枝,菜香四溢,母亲站在菜园子里用手抹着头上的汗珠,随兴哼唱上一曲地地道道的陕北民歌,我们兄弟姐妹自然会蹦蹦跳跳围着母亲欢呼雀跃。母亲摘下黄瓜或者西红柿,给我们每人分一份,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母亲便心满意足地用手轻轻抚摸着我们的脸庞,母亲沾满泥土的手是温暖的。
每到晚上,母亲总是把炕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每个人的小被子铺开,我们像小兔子似的一个个钻进自己暖暖的被窝里嘻嘻哈哈乐得不可开交。为了让我们安静地入睡,母亲总会轻轻地哼上一段小曲。有不安分睡觉的,母亲便用手轻轻拍打着孩子的小胸脯,有时候还讲一段“毛野人”的故事,直到我们全部酣然睡去。母亲不会早睡,她挑了挑煤油灯捻,做起针线活儿来。那一针一线穿过白色的鞋底,织成排列有序、点线分明的美丽网格。煤油灯光把母亲的身影变形放大在窑洞的墙壁上。清晨,当我们还沉迷于香香的梦中时,母亲早已忙碌于菜园、猪圈和鸡舍了。
有一天,邻居家的黄嫂不知得了什么病,躺在炕上呻吟不止,她的丈夫慌慌张张跑到我家来叫母亲过去看看。母亲匆匆跑过去。我拉着弟弟和抱着妹妹的黄嫂的丈夫待在院子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里面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生了!生了!”母亲兴奋地喊着。黄嫂的丈夫一听,激动得把我的小妹一会儿抛在空中,一会儿抱在怀里,嘴里喃喃自语着,那时候的我很疑惑,觉得这个男人肯定是疯了。
一次母亲坐在黄嫂的院子里给她的孩子洗尿布,突然咳嗽不止。我和弟弟跑过去给母亲捶着背,猛然发现母亲的痰里夹杂着好多血。黄嫂的丈夫见状,慌得团团转,我和弟弟吓得哭了起来。母亲喘息未定,艰难地笑了笑,用手抚摸着我和弟弟的头道:“没事,没事,老毛病了,回家吃点药就好了。”她擦了擦嘴,没事人似的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又起身去做饭。当母亲把一碗面条递给尚在月子里的黄嫂时,“妈……”一声激动的喊叫让站在旁边的我吓了一大跳。但见黄嫂紧紧抱住母亲哭了起来,母亲用她那双大手轻轻抚慰道:“不要哭,不要哭,会伤身子骨的。”“我要当你的女儿,你就是我的亲妈!”“好!好!好!”母亲应道。从那以后,黄嫂一直喊我的母亲为妈,我们也有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大姐了。
冬天里,母亲的日子更艰苦了。天麻麻亮,她便起来生火,给上学孩子做早饭,给每个孩子穿好衣服,检查书包文具盒,送出家门口,千叮咛万嘱咐,让大的拉着小的,直到上学的孩子在眼帘消失,便返回家洗家什,再给小妹喂饭,每天重复着这一切。因天冷,母亲的双手裂开了很多口子,有时背着我们痛得直哆嗦,两只手贴满了胶布。我们兄弟姐妹空闲时用小手揉揉她那伤痕累累的大手,母亲很是欣慰,好像得到回报似的,笑得十分甜蜜。
一个暑假,我和几个伙伴把村里李姥姥家的一小盆鸡蛋,偷偷地拿到离我家不远处的破窑洞里煮着吃了。母亲得知后,抡起大手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拉着我到李姥姥家说了很多道歉的话,并给老人一些钱。李姥姥哪里肯要,母亲执意把钱放下。回到家我流了泪,母亲也流了泪,她用那双大手轻轻地揉着我的脸道:“三娃呀,你切记,小了偷针,大了抽筋。”母亲的这句话一直伴随我到现在。
母亲的那双手十分灵巧,做什么都有模有样,尤其是针黹,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很是羡慕。大哥二哥穿过的旧衣服,经母亲之手裁剪加工,一件非常得体的衣服便成了我的新装,与供销社卖的衣服相差无几。于是女人们便把家里的破衣服拿来让母亲改,母亲也很愿意帮忙,一干就是大半天。一段时间我家门庭若市,女人们叽叽喳喳拿着衣服布料都来请教母亲,母亲一边咳嗽着,一边用粉笔在破布上不停地画来画去,用剪子剪成东一块西一块,重新拼凑,经过穿针引线,一件件新衣服便做成了。
后来我家搬到县城,赁了一孔石窑洞,大哥二哥大姐先后参加工作,结婚生子。然而父母亲的亲戚像住旅社似的一拨接一拨,络绎不绝,每当我们表情显示出不耐烦,母亲总会把我们拉在一旁劝慰半天,让我们切不可伤了亲戚们的心。一天,堂哥领着病得很重的堂嫂来到我家,父亲和母亲急忙把她送到县医院。住了一段时间院后,医生告诉母亲,这病不好医治,让把病人拉回去,听天由命。无奈堂嫂一家住到了我家那原本不大的窑洞。晚上父亲领着我和弟弟去他办公室挤在一块床板上睡觉。母亲在家侍候着堂嫂,一日三餐,按时用药,母亲常常用她那双手给堂嫂洗身子,揉揉这揉揉那,无微不至,尽心尽力。一个多月后,堂嫂的病奇迹般地好了。“三妈,没有您的细心照料,哪有侄媳的今天,我这辈子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堂嫂离开时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哽咽道。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四个儿媳妇生孩子时当月嫂的都是母亲,她总是照顾得体贴入微,儿媳们一直对母亲心存感激。而堂嫂是亲戚里第五个被母亲照顾过的人,也是时间最短的,小姨,大表哥,二表哥,堂哥……
堂嫂走后不久,母亲因为劳累过度,旧病复发,吐出一大盆血,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把她送进了医院,一住便是两个多月。从那时起母亲便成了“药罐子”,成为医院的常客。即便如此,母亲依然无怨无悔用她那双大手操持着家务,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