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永玉
二十岁以前,我大多活动在东南沿海一带,那时候福建的《东南日报》和江西的《前线日报》上经常发表一些使我神往的美术和文学作品。我几乎是在他们给我预备的摇篮里生活。第三战区有个“漫画宣传队”,叶浅予走了之后,张乐平接手做了“队长”。记得一些能干杰出的画家都在那里呆过。如陆志庠、麦非、张仃、叶苗、汪子美……几乎囊括了整整一代除木刻界以外的优秀美术大匠,我神往于他们。他们作品大多发表在《前线日报》的星期日美术专栏上(名称可惜我忘了)。
速写、漫画、外国进步的作品……我细心地剪贴起来,细心捉摸其中的一点神情、精髓,随之五官的活动而引起的人物性格变化。我那么专注,诚挚地用功、体会,促使我认识到速写的重要性。抓神态表情,抓刹那即逝的、非常本质的那一点动态。那时,我还估计不到未来将为此受益不浅。狂热奔赴的动机只为了眼前的欢喜。
有人说,“速写”既云“速”,本事就显在“快”字上。于是“快”“潇洒流畅”“像”就成为当时工作的要旨。也可能在性格上有些讨人喜欢的地方,朋友都对我十分之好,在茶馆,在住处和记不起的一些场合里,大家都生活得很有朝气,热烈、真诚得像阳春三月一样。谈诗、谈小说、谈画、更指手画脚地妄谈哲学、辱骂政治。我不停地画速写,材料就是东南流行的大张草纸和毛笔墨汁。在那个“圈圈”里画画我当然第一,这是没有什么商榷余地的。好意的纵容和爱抚,相濡以沫,成为我创作的激素。
木刻上要有长进,必须加深“速写”的准确性。我研究牛、羊、猪、狗身上的毛的旋律,鸭子身上不同的羽毛的组合关系。我画水流、云、烟和火焰。从速写里认识到木刻中结构质感组成调子的重要性。看一些速写参考都全心全意地为了木刻,令木刻在表现上显得丰富带劲。
后来在香港、上海和台湾,更惊愕地发现艺术天地的广阔。从书本画册、展览会、长辈和同道的谈吐,几乎是干渴者对于清泉的狂饮。为了自己艺术成长,却显然丝毫不是一个利己者。一种投身,一种奔赴,垂暮之年想到当时的朝气,仍不免心潮澎湃。
雕塑家前辈刘开渠先生在北京一次便餐上,对人谈起我少年时代画速写人像从脚画起的故事,但只是一次。因为跟版画家麦杆打赌,碰巧被刘先生看见了。可见到我那时的“狂”,那时能得到原谅的“放肆”。
恐怕基原于为木刻构稿的目的,当时的速写快也好,缜密也好,都缺乏很重要的绘画特征与更全面的讲究。虽然那时候自认为已经很“高”,是因为没有觉悟的缘故。
老子所云:“不轻初学,不重久习”,我两头都粘上了。
香港生活的节拍太紧,我又死咬住木刻不放。即使如此,还是画过无数速写。有的成为历史文物,令我颇为得意。风景如此,人物也如此。几十年过去了,年轻时代那些漂亮的女孩子都已成为漂亮的外婆和祖母。我希望大家都不要难过,人生就是按照诗的安排过下来的。
朋友们有个好习惯,随手带着速写簿,走到哪里画到哪里,然后凑在一块品评、欣赏。有时也找来位老头子或老太太做模特儿写素描。
以后这漫长的时间里,我去过森林,去过云南撒尼族搜集“阿诗玛”的木刻创作材料,都用功地画了比实际需要多得多的速写。
我仍然系统地读自然科学的书,森林学、地质学、气象学、动物学……了解它们共性和特殊性的规律,得益匪浅。我也鼓励学生这么做。做一个版画家,一辈子要和书籍打交道,爱书,受书的教益……
我让他们对形象的质感和结构发生兴趣,因为木刻艺术仅用平行线的光感来表现形象是单调而乏味的。
带学生下乡体验生活时(一次到了一个海边),要求他们反复地画船、缆绳、水罐、渔网、浪、波和海的规律,山的结构,纵深关系,云、烟……所有这一切看得见的细节,不仅是搜集素材,还为了“背诵”,为了“储存”。
我不欣赏学生模仿我的风格,但高兴他们赞成我的主张。几十年来见到或听到他们在国内和国外的成就,我会为大家当年的辛酸而欣慰、落泪。相当长一段时期我没有画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有空的时候出来画点“速写”和不太速的“慢写”。
北京、湖南家乡、泰山、黄山、太湖、巴黎、柏林、罗马、墨尔本、东京、京都、曼谷……现在的我国香港。
诸位见过黄昏的落日吗?见过。见过咸蛋黄颜色的落日吗?见过。见过扁扁的,仿佛流淌着红色液汁的落日吗?唔……不一定见过。见过方形的落日吗?……你会相信的。我做农民的时候真见过。是一种从容的、微笑着慢慢隐退的平行四边形。
宋朝蒋捷有阕《虞美人》词,下半阕是这样的:“而今听雨僧庐下,须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来源:美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