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成
在那个年月,石英钟是一个稀罕的物件,即使是电子表也不多见,家里只有父亲才戴一块电子表。父亲在家,家里就有时间;父亲不在家,家里就没有时间。确实想知道时辰,得去院子里看看太阳的位置。白天这个办法还奏效,黑夜就难了;晴天自然不必说,阴天和黑夜一样难以有时间概念。
市场总是出乎意料的神奇。有一年,镇上供销社突然摆出各式各样的钟表,惹得人们围观。村里人自然买了不少。有的觉得这物件天天挂在屋里应该好看才行,就挑了金色的;有的觉得颜色不是很重要,要大气才有档次,就挑了个头大的;有的比来比去觉得实用最重要,最后下定决心买了一个电子表摆在柜盖上,大小也是个表,总比没有的家户强。
一个太阳快要落山的下午,父亲赶集回来,竟带回一只钟表。这钟表不大,是个粉色的石英钟,近似正方形的塑料外壳里镶嵌着一个圆形表盘,四角雕刻有蝴蝶图案。说实话,我对这个颜色和图案都不看好,只觉得它就是一个钟表,照看时间而已。然而父亲却慎重地选择挂钟表的位置。最后,父亲决定挂在穿衣镜上面,照镜子的时候顺便就看了时间。
然而,这个被我小看了的钟表,和它的第一个故事就让我下不了台。那时候学堂已经教过我如何认识钟表,但我并没有学会,可是虚荣让我不懂装懂,每有人问我认不认得,我总是信誓旦旦地点点头,别人也就相信了,我自己也相信了。有一次,正在做饭的母亲问我几点了,我却对着钟表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母亲着急了,我才红着脸承认不会看。我没有想到认识时间这个简单的技能还是从这里学会。在学校里没有学会的东西,是钟表给我上了一课。
日子一长,钟表白天不再那么引人注目,可是晚上就不一样了,时针“嚓、嚓、嚓”地周而复始,在乡村宁静的深夜,格外清脆。我那时候竟然也不讨厌这种声音,它不但没有影响过我的睡眠,反而让我睡得很踏实。因为我闭上眼睛都知道家里有一个时髦的物件在运转着。不经意间,家里墙上的这个挂件让人觉得时光竟然是那么规则、充满节奏、精神富足。
说我小看了这个普通的钟表,还因为它在我家一挂就是二十多年。当年那些土豪金颜色的、大气有档次的各式各样所有同批次进驻村庄的钟表大都走着走着,就沉睡在时间的尘埃里,唯独我家这个独守一方,“嚓!嚓!嚓……”始终相见如初。每次回家走进屋门,首先听到的是墙上的钟表不紧不慢、不愠不火地“嚓、嚓、嚓……”地响。如果说小屋也有生命,那么这个小小的钟表就是时时跳动的脉搏!当我们反应过来应该看看钟表是什么牌子、产自哪里的时候,钟表的标签早已被岁月洗涤成一块白纸!时光让这架钟表成为一个谜,更成为一个传奇。此后,每每家里来了客人,我总是得意地向他们炫耀墙上的钟表,他们往往惊讶得不敢相信。我开始为家里的钟表自豪,能经受住岁月检验的物件真是好东西!
多年以后,每次回归故乡,走进老屋,嚓!嚓!嚓!我仿佛听到的不再是钟表声,而是老屋呼吸声!时光的声音!钟表和老屋不经意地融为一体,几经风雨,生命依旧!终于有一天,我想明白为什么钟表能在我家守护近三十年:我们应该归功于父亲选择了这架钟表,父亲虽然是农民,但是在那个物质奇缺的年月,父亲仍重视孩子的教育,给孩子们增长知识、开阔视野创造条件。钟表就是在父亲的这一理念下来到我们这个家庭的,并且被父亲像呵护孩子一样悉心呵护着,不管多忙,每天早上洗漱的时候,总是不忘顺便把墙上的钟表擦一遍,轻轻拭去表盘上的尘埃,钟表看起来又焕然一新了。以致尽管孩子们对它的样式不是很喜欢,但至少对时间还是敬畏的,对物质还是珍惜的。
前几年故乡遭遇特大暴雨后,房屋需要重建。石英钟先是在搬进平房的过程中不慎打破了面罩,再后来又被顽皮的儿子那双好奇的手把分针拧了好几圈,这架平时照看时间的钟表终于不得不静止了下来,停留在故乡平静的时光里。此后,经常出门在外的我每次回到家乡,深夜睡在土炕上,家还是原来的家,寂静的夜却变得很沉很沉,似乎压在我软绵绵的身上要喘不过气来。
时过境迁,在现代都市里钟表似乎已经失去昔日的光环,悄悄沦为手机的附庸。每个人手里都掌控着时间却还是没有时间;每个人都沉浸在大众的浮躁当中空前需要宁静却很少有人愿意去倾听钟表的声音。同样在喧嚣的空间里,我再也没有给谁讲过关于故乡钟表的故事,故乡钟表的声音几乎淹没在熙熙攘攘的时光里。
一天父亲突然拿回来一个土里土气的石英钟。我问要那干什么,父亲说下次拿回老家去。
老家?石英钟?这些曾经熟悉的名词在我的词典里竟然模糊了起来,竟然只有父亲才惦记着老家还缺一架石英钟。
又是在故乡的一个夜晚,深夜睡在土炕上,劳累的亲人已经进入了梦乡,我却一边享受着土炕的舒坦,一边享受着“嚓!嚓!嚓……”这久违的音符,这熟悉的音符带我走进了岁月的温度,重温故乡温暖的一幕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