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雅,情多移于草木,志多寄于山水。陶潜描摹自己理想之境地为桃花源,覆文之意象,第一便为盛放的桃花,可以想见桃花之自然,貌美,随性,入景。
桃之美,首在枝干之曲折韵动,错落有致。桃本为侧芽孽生小乔木,天生可以曲的特质,和为文为艺一样,其枝干以不在意想之内的各种曲迂为奇美。主干不宜高,从基干三四十公分就分叉为首美,根基直接开始分叉也好,皆为主干,一般为两到三枝,可以闲逸自在,可以不二法门,“竹外桃花三两枝”。向上呈开心形或杯状分,“散木支离得天全”,有开有收,绝不能野,枝丫渐次向上向外,蜿蜒地长,羞涩地伸,像无限深情的臂,迎四面八荒的风,像翘开的兰花指,拈五洲四海的柔。如此,待冠长得大,间以小的不规则,那才是曲的有个性,有原始和自在的美,有婀娜和柔婉的娇,有开怀和矫情的放。如今有很大一部分桃纯为观赏花叶,植于园林、道旁、山丘、水岸,专为置景,更加讲究了树形的塑造,通过人为的抹芽、扭枝、抻屈,使枝干在预设的框架里成型,曲之美融入更多的艺术理想,增加了矫枉的层次、架构和意蕴。像深海里的珊瑚,比它恣意、张狂;像寒雪里的梅枝,比它丰盈、圆莹。远观近看,就是不挂花叶,也有一种平衡的思,优游地安,怆然的诗。立于一隅,默默地读,像从生命的最稚拙,等待着一段繁华;像从时间的最静时,酝酿着一种热烈。其间可透视的空,符合了古老美学的疏、白、淡,不拥挤,不繁杂,不痴缠,易于身心的安顿,灵魂的逃遁。
有了这样的枝干做底子,那附丽于枝头的桃花,朵朵簇簇,在三月坦诚明艳的春晖里,在春雨温情酥软的怀抱里,不美也难。
桃花之美,在于其毫无羞赧的张扬,在于舍我其美的娇艳。“春早,一树桃花笑。”,不论在南北,不论天气寒暖,只是在季节上,有一丝的和煦春风,有几点的落落花雨,桃便争春,不赢梅雪,而且压着绿叶。谁说的?绿叶红花,偏是胆胆正正的一树的花缀,不仅是染得肉红,嫩的粉白,白的似雪,骄矜的老枝嫩枝,灼灼的深红浅红,可爱的浓粉淡粉,在苍拙慥砺的老干扭结处,在枝枝杈杈的枯槁头,做梦似的一夜间便出了藩篱,陌上千里红。三月里桃花开,赏春的人踏青,早早赏的是桃花,而青则尚在拔尖,近却无的时节,曾巩诗曰:“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说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有雀燕来添,渐渐地,春开始浓情,引了梨、李、樱、海棠、玉兰、柳、杨、桐、丁香、栀子等,春便沸腾。
《汉旧仪》云:“东海度朔山有大桃,蟠屈千里。其北有鬼门,二神守之,曰神荼、郁垒,主领众鬼。黄帝因立桃板于门,画二神以御凶鬼。”《典术》又云:“桃乃西方之木,五木之精,仙木也。味辛气恶,故能厌伏邪气,制百鬼。今人门上用桃符辟邪。”现时,这一习俗也一直在延展,农家最爱在房前屋后种上几株桃花,不仅盼着严冬过去,赏看暖春花美,更兼有伏鬼辟邪的寓意,尤其是有小孩的父母,旧时孩子没人带,自己要出山劳作,把吃奶的幼子以一个炕头的桃木桩和一根红绳系着,一整天遗幼子一户院落,怕幼小的孩子精气神弱,沾了邪气。
桃花太美,但美得短暂,不禁凌冽,“一帘红雨桃花谢”,又皆落英随了春水,化了尘土,“轻薄桃花随水流”。一定也是桃花开早,不如松柏,便为男女轻佻、随意的爱和红颜女子薄命做了代名,什么桃花运,惹桃花,命桃花。真是冤枉!搜罗古诗词对于桃花的描摹,贬谪的多于褒奖的,最美也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还是把桃花和红颜女子放在一起说,和桃木的伏魔辟邪似乎很是矛盾,想是从桃木的扭结和桃花的过艳做了表面的附庸,也是难怪,多数人的思维惯性是一致导向的,逆向的思维非常人皆有。
春又来,看陌上水边桃花楚楚可怜,着实媚春,替桃花不平:赏了桃花的艳,沾了桃木的拗,就不说桃的轻和逐了吧!待赞桃枝的曲迂拧结之象,思古老美学思想里的枯槁之美;待赞桃花的灼灼其华之境,思生命不在其长,而在其璀璨繁华的大美有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