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
泡一把老盐菜,切一撮新韭,烧一勺绿汪汪的热麻油,滋啦一声泼上去,一缕略带土腥味的青烟腾起,雁背夕阳般驮着思绪悠地飞向远方……
其实地理位置上的家并不遥远,只需两小时的车程;但要回到心里的那个家,却很难,一去已是三十七年间。踏着清明雨打湿的荒草,手扶矮墙,站在老家的门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那个家,我曾经的世界、天地!当年辍学回家后高高的窑背在我的眼里无异于铜墙铁壁,坐在院子里向上望去的时候,犹如身处无底深渊一般,多少个日夜望着窑背上云来云去月明星稀无端地生出许多忧郁和愁绪,可如今它却塌成了一个斜坡,沿着那坡就可以攀到窑背上去。坍塌的虚土几乎堵住了门窗,曾记得那低矮的门框不止一次地碰疼过我十七八岁的头,但那个年龄的人不是碰一次就能长记性的。从窗棂上望进去,还能看到窑壁上早年裱糊的旧报纸,本想钻进去看能否找到一两件昔日的物什,但终究没有。我怕那破败的窑洞瞬间坍塌,让我在里面永远地搜寻。
当年我住得最多的是西边的一孔小窑,那是我的曾祖父住过的,老人家过世后一直闲置,在我对它打主意的时候窑口已经破败不堪。我进山砍了些杨木小椽(现在看来是乱砍滥伐了),从沟底背了些石板,又动手打了些土坯,请我勤劳巧手的姑父将那窑口重新接了起来,新过泥的墙壁贴上了父亲看过的旧《大众电影》的彩页,在明星挂历还没有出现的年代那就是最时髦的了。村里一时间都说,这娃是想要媳妇了。知我心的是一位脾气相投的知青大哥,把他的箱子也搬到我的小窑里,他给我看他从北京带来的中学课本,并教我开始刷牙。就是在这孔小窑里,我读了《白蛇传》《三国演义》《创业史》《红旗谱》《播火记》和《三家巷》。他有一把口琴,更多的夜晚我们只是默默地对坐,听他一遍又一遍地吹: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如今,那孔小窑几乎看不到痕迹了。
院子里,不知什么年月兀自长出了一株桃树,许是我们搬家时遗落的一颗桃核也未可知。它斜斜地向院子的中央伸展着,迎客一般。花蕾初绽,花蕊顶着硕大的水珠,风来时低一下头,风过后抬起头,似乎泪眼婆娑。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桃是一个多义的象征体系,它既蕴含着图腾崇拜、生殖崇拜的原始信仰,又有着生育、吉祥、长寿的民俗象征意义。桃树最俗也最神,灾荒年桃可以当粮食,往饱吃,不坏肚子;桃木又被视为神仙木,我们的先人们早就用它来镇宅压邪祈福求安了。那么,这一棵自生自长的桃树在这空空的窑院里守护的又是什么呢?桃树的不远处是祖母早年栽的一棵枣树,它无视这窑院的荒芜,依然朴实本分地生长着,已经齐窑背高了。枣不争春,但那遒劲的枝干却撑起了这里的一片天,也许我的祖父祖母在这个窑院里吐出的最后一口生气还在它的枝头萦绕。
不只是这些荒芜了的窑院回不去了,我也见过一些有财力的人把老家整修的像宫殿一般,深宅大院三进三出,但老辈西去,晚辈外出,没有了家禽六畜的嘶鸣,没有了青龙白虎的飞旋,没有了顽童攀援追撵,杂草悄悄钻出了砖隙瓦缝,墙皮片片脱落。人能进,心不住。
过去身处其间时,你恨它怨它,时时刻刻都想立刻离开它;如今离开了,你又时时刻刻想它念它,唯恐失去了它。难道说,这就是乡愁吗?我也曾担心自己找不到归去的路,也曾费力地给自己想去的地方植树为记。我也看到身边的一些朋友,费心地将老家的祖坟迁进城里的公墓,为的是能记住自己的根。可我们又知道我们的儿子孙子将来又将漂泊到何处,到那时,四时八节谁还能在那里常燃一把香火,岂不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今年春早,清明时节苹果花已是遍地盛开,相信勤劳能致富的农民大都以发展苹果产业为主,连续两年歉收的果农为了抓一个好收成几乎将所有的积蓄都投入到果园里了。没想到,苹果花绽开的笑脸仅仅持续了两天,老天爷又是晴空一鞭,一夜倒春寒,花落遍地!老家的兄弟打来电话,一声长叹,说今年又是绝收,许多人都准备出去打工了,村里全没人了。
村若不在,哪里还有家?
凋敝的不只是村,老家的镇子云岩,早在一千四百多年前就设过县置。北宋著名思想家、教育家、关学创始人张载,世称“横渠先生”,进士登第后,曾出任云岩县令。他处理政事以“敦本善俗”为先,兴办学堂,教化百姓,开启文明风尚。每月初一都要召集乡里老人到县衙聚会议事,询问民间疾苦。县衙每次发布规定和告示,他都要召集乡老,反复宣讲,让他们转告乡民,因此,他发出的教告,即使不识字的人和儿童都没有不知道的。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名言历代传颂不衰,“横渠遗风”泽被后世。直至近代,云岩一直是宜川、延长、延安交界之地的经济文化重镇,每逢集日真可以说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教育更是独树一帜,在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仅中学的在校生就达千人以上,曾有一个初中毕业班考入中专的学生高达百分之八十五,这无疑成为农家子女跳出农门的最有效途径。一时间声名远播,生源云集,红旗飘飘,书声琅琅,学子家长充满朝气和希望的笑脸成为云岩古镇最旺盛的人气。谁知随着“整合优质教育资源”的进程,名师调离,生源质数锐减,先是高中撤并县中,后来初中也被撤掉,如今仅存的小学在校生只有七十多人,经济稍好一点的家庭就连孩子上幼儿园也都远赴县城。姑娘找婆家,也有了新的条件,彩礼可以不要,但必须在县城有一套单元房,没有也行,先押二十万。否则,免谈。闲置的校园成了镇政府的理想办公之地,宽敞的集贸市场也日渐萧条,真可以说是有集无市。名载史册的千年古镇,风流不再。
没有了人伦亲情的凝聚,没有了文化的滋润,失去信仰和自信的人似乎都在拼命地跑,但不清楚自己是在逃离还是在追赶的时候,跑得越快越找不到回家的路。现在一些大城市以“吸引人才”为由,都在实行户口“零准入”,有条件的人手机一摁就可以成为一个朝思暮想的城里人。但,你却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你的家。城镇化的浪潮正在淹没着一个又一个村庄,难道说我们这些农家子弟将来都要成为“在心灵上既没有城市又没有村庄的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