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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锅面油不捞
白李东
  这几个字敲出来,舌根下就汪起了一泡涎水,啧啧,我的清水锅面!我的油不捞!
  清水锅面,简单得都不好意思再简单,就是在清水锅里煮出来的白面条(也有豆子面条,豆子面条吾乡人称“掐脐子”,我至今弄不明白这个意思),没有什么浇汤,也别指望“菜盖”,筷子头挑点盐面,端起酸菜碟子倒点酸菜水,如果能剜一疙瘩油泼辣子调和进去自然是不错的——可是大多时候饭盘子里哪有油泼辣子?辣子打到外,油,谁家不金贵?就这样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人老几辈抱着碗吃得香呢。
  早些年的乡下,能顿顿吃到白面就够好了。说来也怪,吾乡人不太务菜,在那些麦收的年份,多数人家白馍、白面也是敞开肚子管够吃,可菜碟子里却始终恓惶——夏秋两季还好,至少能有个青柿子拌辣子或是红葱腌萝卜,还可以“辣子蘸盐赛过过年”,剩下两季就清苦了,除了年根和正月里能沾点荤腥,其余的日子就只是酸菜碟子和干腌菜碟子一统天下了。
  色香味,老百姓不讲究。讲究不起。
  能填饱肚子就好,平白无故、不年不节的吃那么好干什么?
  可是,你也别泄气,早些年的清水锅面是有吃头的。早年的麦子好。好地块,农家肥,正儿八经的受苦汉种、割、碾、打,尽心尽力收获的麦子,被天雨滋养过,被流岚亲吻过,被山风爱抚过,也被鸟雀虫鼠侵害过,最后收到场上,装进囤里。
  这期间,在日头阳腾腾的好天气里,再接受几次日光的暴晒,容不得水分,要把麦颗内心深处潜在的正能量全部调动出来。
  磨眼中金子般的麦颗灌进去,磨缝里飞瀑般的面粉泄出来。
  簸萁,笸箩;粗箩,细箩,层层筛选。
  面瓮里的白面渴望一次成功的转化。
  有了动静。粗瓷盆、大案板、长擀杖、快刀。一个灵巧的身段,一双麻利娴熟的手,讲究的是面团的软硬适中,面条的薄擀细切。
  硬柴火催开一大锅滚水,面条唰唰下进去。“下进锅里盘蚰蜒,捞在筷头打秋千,咽到肚里怪舒坦”,一碗清水锅面,考验的是一个好婆姨最起码的手段。
  圪尖带冒捞一碗,一口吸溜下去。爽口,劲道,弹牙。什么味道,还真不好说,哦——是来自大地上的麦子原本的清香,是母亲喂给儿女们的初乳般的甜香。
  早年的一碗清水锅面哟,吃出来的就是这么个味道。忘不了。
  满年四季吃清水锅面不难,油不捞却难得时常享用。
  肥膘肉一块,滚刀切碎块搁热锅里炼,待油几乎出尽,用笊篱捞出的残肉渣儿即是油不捞(不得不感叹吾乡人状物的精妙,谁还能想出来比这更妥帖的叫法)。油香四溢的油不捞,泛着褐红的、油光光的那么一种亮色,这可是那年月里难得的一种美味。要是有个刚刚揭锅的热蒸馍——一掰两半,夹些油不捞,再撒点芝麻盐进去,美美地咬上一口——天老子,眼泪颗子都憋出来了,咋还能憋出眼泪呀?——下口太狠,咽得又急,噎住了!
  一回,在西安回民街吃饭,遇上个老头领着小孙子,小孙子拒绝肉夹馍,缠磨着老头要买肯德基的汉堡包,老头用滞重的老陕话教训孙子:我说娃呀,吃啥肯德基么,咱这肉夹馍都是肯德基他爷哩!是啊,想想早年的热蒸馍夹油不捞,汉堡包算什么玩意呀。
  可惜,早年的乡下有肥肉的时候太少,而且肥肉炼过油后也余不下多少油不捞。硕果仅存的一点油不捞,一般都要散上重盐封存进带盖的瓷罐里,待客时才能挖一小勺出来,剁碎了搭配些白萝卜、胡萝卜,捏饺子、包包子撑撑门面。
  油不捞萝卜馅的饺子、包子自然没得说,好吃。可更妙绝的搭配似乎不是这样,你猜对了,是清水锅面配油不捞。
  冒着热气的清水锅面,来一勺油不捞(不需要再调盐)拌进去,如果幸好还有油泼辣子能调进去,呼噜呼噜来上那么两碗,唇齿留香、肚子里舒坦,精神上更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个时候,你才会恍然大悟那“辣子蘸盐赛过过年”不过是乡人无可奈何的自嘲罢了。
  有清水锅面拌油不捞的日子,真叫一个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为文之人都应该尝尝清水锅面的味道,下笔时也尽量不事雕饰,文法自然,清水出芙蓉便是好。那些世人用滥的成语,那些丰腴浓艳的大词正如那肥腻而未炼过油的肥肉,让人难免倒胃口。
  唔,是不是有点跑题了?
  话说回来,早些年的清水锅面、油不捞留给人的似乎不仅仅是舌尖上的美好记忆,那本原的质朴、那香而不腻的醇厚更像是渗入了一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