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02版
发布日期:
靳之林:魂牵梦绕是延安
文∕牛敏 图∕刘江
    ●靳之林在黄河岸边
    ●在曹家圪崂写生
    ●靳之林与高风莲
    ●靳之林和洛川蹩鼓手在一起
  靳之林,1928年6月生于河北省唐山市滦南县,当代油画家、美术教育家。
  1947年,他考入北平艺专(今中央美术学院),1951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951年至1961年先后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油画系及油画系董希文工作室。1973年靳之林落户延安,1986年重回中央美院任教至今。
  他曾荣获法国功勋与敬业最高颁奖委员会颁发的“为人类特殊贡献奖”金质十字勋章、国家“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先进工作者”称号。靳之林艺术成就斐然,早期代表作品有《毛主席在大生产运动中》《南泥湾》《罗盛教》《公社女书记》等。
  他不仅在油画艺术方面有高深造诣,在文化与历史研究方面也有重要成就。在落户延安期间,他深入调查民间艺术,普查、挖掘和抢救原生态民族民间文化,并由此展开了更深入的文化探究,将研究视野拓展至考古、历史、哲学等领域,地域范围扩大至黄河、长江流域以至全国、全世界,内容涉及古代石窟、秦直道、早期文化、民俗民艺等。通过研究,他构建了民族群体哲学体系,即中华民族的本原哲学体系。
  12月9日,靳之林走了。延安人的朋友圈里,满屏都是对他的怀念。
  一个人在微博里感叹:陕北民间艺术通往世界的一个通道从此关闭了。
  这句话略带悲凉,又如此贴切。
  靳之林是当代著名油画家、美术教育家、中国本原文化学创始人,师从徐悲鸿、齐白石。
  去年3月,我在延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已经89岁,刚刚做完膀胱癌手术10天,就迫不及待地坐着轮椅到延安来了。就是这样一位大师级别、身体渐衰的老人,与我聊延安,一聊就是3个多小时,思维活跃,谈兴很浓,不休息也不喝水,完全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临走时还拍着我肩膀说:“辛苦了,好娃娃!”仿佛那个受累的人是我。尤其令人感动的是,在延安文化艺术中心给延安人作报告时,他竟然谦卑地站着,直到看护人员多次上台提醒,强制地把他扶回轮椅上。
  一
  靳之林说,陕北老大娘交给他两把金钥匙,一把叫“生生不息”,一把叫“阴阳相合”,让他打开了民族文化的宝藏。
  靳之林还说,乾坤湾成就了他后半生的油画事业,延安是他“自我生活和艺术最真实的归宿”。
  在他的表达里:是延安成就了他。但也可以反过来说,是他影响了延安民间艺术的走向。
  靳之林对于延安的价值,远比我们想象得更重要。
  1973年到1986年间,靳之林主动来延安安家落户,当了13年农民。
  这期间,他创建了窑洞画派,创作出一批反映延安和延安人的写生作品;还发现了延安的302个石窟,包括北魏隋唐宋元直至明清的近10万尊雕像;他徒步700公里考察秦直道,走完南起淳化林光宫、北到内蒙古包头九原的秦直道全程,解开了秦直道的走向之谜;他在延安各县开办农民美术班,带出冯山云、马建飞、乔正东、上官文祥等一大批学生,成为延安优秀的民间艺术工作者;1980年,他把陕北的剪纸婆姨带到世界艺术之都巴黎,并在法国举办了“延安地区剪纸展”和“延安地区农民画展”;1984年,他又把洛川的皮影带到法国巡演……
  后来,他调任中央美术学院任教,仍不遗余力地为延安民间文化奔忙。
  他发现了剪纸大师高风莲的价值,把她带到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上;
  他发现了乾坤湾的美,把它画进油画,写进论文,开启了延川黄河文化的探讨和研究,直接推动了黄河乾坤湾文化旅游项目的开发;
  他组织小程村村民恢复了剪纸、秧歌、捏面人、做枣排等传统民间艺术,成立了“小程民间艺术村”;
  组织桑洼村成立了秧歌队,让濒临失传的延安民间老秧歌重新复苏。
  ……
  延安民间艺术家冯山云说:“如果没有靳老师,就没有我的今天。”
  这句话对已故的剪纸艺术家高风莲同样适用。
  上世纪90年代初,在与冯山云的通信中,靳之林初次见到高风莲的剪纸就惊为天人。
  靳之林说:“我不说高风莲是全国第一,但这样的作品,我在国内还没有见过;我也不说高风莲是世界第一,但这样的作品,我在国外也没有见过。”
  1995年,他把高风莲从延安带到世界妇女大会上。当60多岁的高风莲用6张红纸剪出的整幅剪纸作品《神柱》,作为中国妇女的作品展示在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上时,简直一鸣惊人,赢得了参观者长达30分钟的掌声。
  要知道,在此之前,高风莲这样一个国宝级的非遗文化传承人、一位民间剪纸艺术大师,一直默默无闻、无人辨识,她甚至在陕西省举办的剪纸比赛中还得过倒数第一。
  他对于延安民间艺术家的赞美和推崇,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一个高风莲是不够的!
  2001年,他来延安画画期间,利用晚上休息的时间,在小程村组建了剪纸和刺绣培训班,发掘出郝秀珍、胡玉梅等28位民间艺术家,把小程村打造成了一个民间艺术村。
  2004年,他在整个延川县进行了剪纸大普查,找到1500个剪纸能手,40位剪纸大师。他带着这些民间艺人组建剪纸培训班,鼓动起延川县的全民剪纸热情。
  他还鼓励高风莲的女儿刘洁琼拿起剪刀,又鼓励高风莲的孙女荣荣跟着奶奶学,他希望高风莲的剪纸艺术能够代代传承,民间艺术不可丢。
  2017年初,81岁的高风莲辞世时,靳之林心痛难抑。因为自己身体状况不好,家人阻拦着不让回延安,他在家里憋屈得大喊大叫,用狂躁的声音来发泄自己的悲伤。
  他站在一个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融入一般研究者无法贴近的生活,担当起陕北民间文化的伯乐,并用自己的本原哲学把延安民间艺术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痴迷于民间艺术,更把每一个民间艺术家当朋友、知己。
  他珍惜他们,并极力为他们创造机会,延安的民间艺术就是在靳之林的鼓励和扶持下,一步步走出陕北,走向世界,得到了最美的绽放。
  二
  靳之林走了,12月的小程村突然冷清下来。
  村民胡玉梅站在自家的窑门口,落泪。门外一抬眼的山峁,就是靳之林当年画画的地方,她曾经把烙好的饼子用手巾包好,一路小跑送到山上给“靳老师”当午饭。胡玉梅说,很多村民都给“靳老师”送过饭,“靳老师”作画痴迷,常常顾不得冷,顾不得饿,送饭能给他节省点时间,补充些体力。
  靳之林的头衔很多,但对小程村的人来说,他只是最可亲可敬的“靳老师”,是孩子们口中的“靳爷爷”。
  小程村每家的饭,靳之林大概都吃过吧?大家觉得,能留“靳老师”在家里吃顿饭就是荣誉。就连村里最穷的失明老太太,也想着请靳老师到家里吃饭。尽管“她家要啥没啥”,尽管“她家卫生差,村民都嫌弃”,但靳之林还是去了,不仅去了,还边吃边夸赞说:太好吃了!我就喜欢这个。
  其实,靳之林吃谁家的饭都说“喜欢这个”,因为他太了解老乡了,虽然条件有限,但肯定是把最好的拿出来招待他了。
  12月15日是靳之林的遗体告别仪式,小程村选了14个村民代表去北京,送“靳老师”最后一程。
  村民们记得,靳之林第一次走进小程村的时候,他们远远看着他——一个京城里来的大教授、大画家,那时,他们根本想不到,在今后的时光里,这个大画家竟与他们同吃同住,成了村里人,而且给偏远的小程村燃起希望。
  他们还记得靳之林最后一次离开小程村时,村民依依不舍、夹道相送,前呼后拥中,靳之林一遍遍挥手、一遍遍告别,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其实,从2001年后,靳之林年年都来小程村小住,但每一次送别几乎都是这样!有一年,几个孩子挤进人群,把一捧酸枣送到靳之林手里。这是“靳爷爷作画时最爱吃的酸枣”,娃娃们刚上山寻的,小手上还留着被枣刺刮破的伤痕。
  有时候,村民们甚至觉得,靳之林就是个农民。因为经常在外作画,他的脸和当地农民一样,被黄河滩的大风吹成了绛紫色;在黄河岸边,他毫不犹豫地下河趟水;曲曲弯弯的盘山小道,他竟然学会了骑毛驴。他能吃惯所有的农家饭,住惯延安的土窑土炕。他能与农村毫无嫌隙,能与农民亲密交流。他让人近距离地看到了一个艺术家真正扎根泥土的样子。
  桑洼村的秧歌队是靳之林亲自组建起来的。2014年陕北过大年,靳之林在桑洼村住了8天,与村民们一起过春节。挂灯笼、剪窗花、扭秧歌……时年86岁的靳之林激动得像个孩子,每一个环节都要亲自参与。
  村民毛水源说,靳老师对每一个民俗都有丰富的解读,这让桑洼村的农民们惊喜地发现,原来生活处处有文化。由此激发了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对地方文化的热爱。
  毛水源记得,2010年,靳之林在北京举办“亲吻黄土地”主题画展,特地邀请他和几个桑洼村的村民去参观。当记者和众多艺术明星们簇拥着要与靳之林拍照时,靳之林一把拉过毛水源的胳膊,“隆重”介绍说:这是咱陕北的农民朋友,是我最好的农民朋友。先给我们拍张照吧!
  这是一个真正尊重农村、尊重农民的艺术家。
  靳之林晚年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在延安办一次画展。“用两辆大轿车接延安的农民朋友参加开幕式,一车小程村,一车桑洼村,让他们来看来自他们生活中的画。”
  只是如今斯人远去,空留遗憾。
  尾声
  先生去世后的几天里,我把他最爱的乾坤湾、小程村、桑洼村走了一遍,见到冯山云、刘洁琼、郝秀珍、胡玉梅、毛水源等许多他关心过的、鼓励过的、始终念念不忘的人。我突然觉得我不再是那个只与他有一面之缘、聊过3个多小时的人了。我在他走过的路上,住过的窑里,在那些一提起他就肃然起敬、满心感怀的人眼里,看到了许多个不同的靳之林,他们与我见过的“89岁来延安作报告仍坚持站着的靳之林”“一说延安就精神百倍,一聊3个多小时都不觉得累的靳之林”“拍着我的肩膀亲切说着‘辛苦了,好娃娃’的靳之林”重合在一起,与延安的山山水水重合在一起。
  靳之林曾在《乾坤湾感怀》中表述:
  1997年初冬,我背着画箱初到乾坤湾,被巨大的宇宙能量所震撼,以狂草急就完成两仪交感、浑沌濛鸿的油画《乾坤湾》。俯瞰群峦,大河云腾,傲迎朝阳,高歌行吟,纵情宣泄。……由日出画到日落,纵情于山水之间。忽然,远方山峦深处一缕轻烟升起,我的灵魂也随着一缕青烟直上重霄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