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见如
2014年11月,经主管部门的“中美电影人才交流计划”选派,郭帆和宁浩、陈思诚、肖央、路阳五位青年导演前往美国,观摩学习好莱坞电影工业。到了好莱坞,郭帆就明白了此行的目的。“我们还在吭哧吭哧骑自行车的时候,人家已经在开法拉利了。”在短暂的学习期间,郭帆看到了中美电影工业水平的差距。
学习结束,派拉蒙公司为远道而来的中国学员组织欢送会。在会上,郭帆问美国同行看不看中国电影。对方直截了当地回答:“不看,因为我们不看字幕。”他心里难受,许下愿望:“五到十年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电影进入美国市场。”
四年多之后,郭帆执导的《流浪地球》将于2019年2月5日,即大年初一公映。电影改编自刘慈欣的同名小说,核心设定是,未来太阳即将毁灭,地球面临生存危机,为寻得一线生机,科学家想到把地球推出太阳系的疯狂计划——“流浪地球”。
《流浪地球》可以说是中国第一部有资格称为“硬核科幻大片”的电影。事实上,改革开放后中国很快出现一批科幻电影,如《珊瑚岛上的死光》《霹雳贝贝》和《大气层消失》,也有人将中国科幻电影的脉络追溯至1938年的《六十年后上海滩》,1963年的《小太阳》。显然,它们都不是真正的科幻大片。
2015年,刘慈欣的小说《三体》获得雨果奖,自此掀起科幻IP热。《三体》《球状闪电》等根据刘慈欣作品改编的电影项目纷纷立项,媒体不断讨论“中国科幻电影元年”,但年年落空。除了《流浪地球》,上述电影的进展还是谜。刘慈欣曾透露,项目一直在进行中,只是需要时间。
《流浪地球》成为了第一部。
“这部电影势必会载入中国电影史册,毫无疑问。这远甚于票房意义。今年的票房一定会超过去年,明年的会超过今年。2014年票房最高的是哪部片子,你想得起来吗?但你要说中国‘硬科幻’,立马会想起《流浪地球》。”电影主演李光洁说。
投入《流浪地球》之前,有好莱坞的公司找到郭帆,拍青春爱情都市题材,很简便,只需要把好莱坞的版权拿到中国。但郭帆觉得,中国不缺这种类型的电影,再努力也无法真正影响中国电影工业。
美国人似乎仍然不看字幕,但好莱坞已经学会如何拍摄为巨大的中国电影市场接受、令中国观众亲切的电影。郭帆看到了问题所在:“现在的中国电影市场份额与西方电影也就是好莱坞电影的比例是5.5∶4.5,如果变成四六开,那么大量资本会涌向好莱坞,中国电影越来越少人投资。”
中国科幻的精神内核到底是什么? 郭帆从小就爱看科幻电影,但不明白中国为什么没有那样的科幻片。到后来,他才意识到科幻片是和国家实力挂钩的,如果国家不够强大,普通观众没有自信去看本国人解救世界危机。在他看来,太小太弱的国家缺乏拍摄科幻电影的土壤。
刘慈欣认同这种看法。在他的印象中,即便是韩国和印度拍摄的科幻电影,影响力都相对有限。
郭帆筹备《流浪地球》时,中国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中国宇航员已经环游太空,好莱坞大片里也出现中国人拯救世界的设定。大前提成立了,但更重要的问题是:中国科幻的精神内核到底是什么?
中国科幻意味着中国主演吗?对于近年好莱坞科幻大片里的中国元素、中国面孔,中国观众显然无法坦然接受。科幻作家陈楸帆认为,那些游离于剧情设定之外,强加上去的角色,只是出于商业市场考虑。有些电影喜欢说中文,出现汉字或其他视觉化的中国元素,背后是猎奇的目光,并未和剧情产生有机联系。
有趣的是,郭帆也许在美国找到了中国科幻的精神内核。2016年,他带着《流浪地球》的方案拜会为《星球大战》制作视觉特效的工业光魔时,这家顶级视效公司感兴趣的是文化差异:为什么地球出现危机时,你们逃跑都得带着家人?在好莱坞电影里,地球遭遇灭顶之灾时通常有两种解决途径:超级英雄解救全人类,或者建造“诺亚方舟”带人类逃出地球。
郭帆意识到这和中国人的文化有关,即对故土家园的情感和依恋是中国的价值观。
“相比海洋文明,在东方文化里,对故土和家园的感情更深,同时,地球在中国人心中象征着人类全部的生活、文化和历史。”刘慈欣认为,地球象征着最本源的东西。“太空航行是一种离开本源文化去流浪的情结,如果把地球变成宇宙飞船,就有了更深的含义——我们不是在流浪,依然和我们古老的文化在一起。”
在好莱坞的科幻电影里,超级英雄拯救人类是通行法则,但在《流浪地球》里,吴京饰演的宇航员通过炸毁空间站,在太空拯救了全人类。
在李光洁看来,吴京的角色是种自我牺牲的形象。“我们的文化、教育和历史里有太多这样的形象了,比如董存瑞、黄继光。但好莱坞大片里的超级英雄一定会活下来,这就是文化差异,我们对性命的认知是不一样的。”
刘慈欣本人并不喜欢漫威式科幻电影。他认为,漫威有深厚的美国文化背景,制作精良,是标准的生产线产品,代表特效制作的最高水平,但科幻电影同时也是艺术品,不仅仅是生产线产品,科幻的审美背后是对人自身境况的思考。
“一张海报,你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尽管筹备四年有余,郭帆依然遇到大量想象不到的技术困难。在中国制作科幻电影,缺失的部门太多。譬如,就置景来说,传统置景是装修搭建,而科幻电影的置景是组装,从工厂拉过来,3D打印。
“一张海报,你觉得会有什么问题?”采访时,郭帆发问。
郭帆做设计出身,某次想打开海报修图,结果发现那张图大到机器都打不开。“所有现代的平面设计图层设计,一层加一层,一张图二十几个G。声音也是,中影的设备算很不错了,但所有音轨同时打开的时候,死机了。”
在电影工业成熟的美国,这些技术困难并不算什么,他们知道如何合并,但美国团队不会分享这些用来赚钱的核心机密。因此,郭帆和他的团队只能自己摸索。这个团队一开始只有两个人,最后统计字幕时变成了7000人的超大规模团队。
制作科幻电影遇到巨大的困难与压力,郭帆不是个案。他对外经常嘻嘻哈哈,但时刻有压力堵在胸口。对于这种难,导演们互相心知肚明。“宁浩每次见到我都说,没事儿,不就一电影嘛?你看他焦虑成啥样。每个人都很焦虑。”
中国的“硬核”科幻大片没有先例可循。这对导演,对整个团队和各个部门都是挑战,比如演员。科幻文学研究者吴岩认为,距离感和想象力是一个科幻电影演员的重要素质。与描绘现实生活的作品不同,科幻电影面对大量无实物表演,对演技有更高要求,甚至一些优秀电视剧演员都难以胜任。
技术困难也会影响表演。李光洁记得,为避免人物穿戴的玻璃罩里有哈气,后面装有靠电池驱动的风扇来散热。往往在导演喊“开机”时,某个演员汗量很大,哈气导致外面看不见人脸,只好喊停。再开机又因为同场另一个演员汗量太大需要停机,没有一个镜头在开机后一气呵成。对于演员,这种忽开忽停会造成极大的情绪损耗。
“全都是这里停那里停,很可怕。这个衣服太沉,八十多斤,你每拍一个镜头都得攒一口气。停了就歇歇,再攒一口气,周而复始好痛苦啊。就像赛跑,你预备跑的时候,发令枪停了,歇下来,一口气就瘪了。”李光洁回忆道。
中国科幻电影的“元年”开启了吗? 《流浪地球》有七位导演客串,除郭帆自己,另外六位中的宁浩、张小北和路阳都在拍科幻电影,且都会在2019年上映。媒体认为他们是对手,但郭帆认为大家都是非常好的朋友。拍《流浪地球》时,宁浩就在隔壁摄影棚拍《疯狂的外星人》。
有一次,刚拍完《拓星者》的张小北去片场,郭帆提出让他客串角色。张小北迅速涂了一脸血,问郭帆:“怎么演,我需要什么表情。”郭帆说:就当你看到中国科幻电影的未来。张小北的脸色一下子就亮了,仿佛拨云见日。郭帆开玩笑,说那是张小北从影以来表情最到位的一次。
中国科幻电影的春天真的来了吗?或者说,“元年”开启了吗?毕竟,一年内会有多部本土科幻电影上映。陈楸帆认为,从《三体》掀起IP热开始,经过几年沉淀和筹备,到出成果的时候了。
在陈楸帆看来,《流浪地球》会为中国科幻电影提振信心,市场、资方和影人会发现诸多预设并不成立。“好莱坞能做的我们也能做,而且做得也不差。”他预测,将有很多项目重获生机,赢得资本的信心,而且这会促使中国电影行业探寻新类型,把更多资源和成本分配到制作上。
1月20日,提前观看《流浪地球》后,北京大学教授、电影研究者戴锦华热情地称赞:这部电影真的向我们表明——中国电影工业的水准上了一个台阶。郭帆则认为,中国还需要十年时间才可以追到好莱坞电影工业的中等水平。好莱坞用三四十年时间形成一套成熟的科幻电影工业体系,而对今天的中国电影来说,具有美国没有的技术,而且技术分享不分国界,因此会拥有更快的速度。
尽管中国科幻电影的技术水平目前无法达到好莱坞的高度,但郭帆认为没必要放低标准:“就跟美国比呗,能不赔钱的话就可以做下一部。”
1月28日首映礼之前的十天里,《流浪地球》的片方带着团队前往十座城市,院线经理们无法想象中国科幻究竟什么样,路演正如开箱验货。“要有信心,就多排点片,如果没有信心也认了,做出一个比这个更好的。”郭帆说,“如果希望做得更好,那就多排点片吧,这样可以做下一部,再有进步。”(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