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电影《第一炉香》选角的争议,已经纷扰了一段时间,现在终于渐渐平息下去。除了一部分看客跟风之后随即散去,另一部分书迷大概就只等电影上映,再一点一点挑出其中槽点。
开机仪式照片曝光,引来段子满天飞。喧嚣过后,正是时候静下心来,再审视一遍这部《第一炉香》,审视一下几位演员,审视一番张爱玲其人其书。
老实说,这次《第一炉香》的阵容不可谓不强。导演是许鞍华,编剧是王安忆,香港名导演,上海大作家,港式风情和海派风骨都有了。遭到吐槽最激烈的是选角:女主角葛薇龙由马思纯来演,男主角乔琪乔是彭于晏,姑妈则是俞飞鸿。
开机仪式的照片一经曝光,网友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启毒舌模式,有人抱怨马思纯、彭于晏的外形与张爱玲的描写相去甚远,有人指摘三位主角的气质全都与原著不符,更有刻薄者调侃,五官周正的马思纯加上肌肉健硕的彭于晏,这哪里是“第一炉香”,简直是“第一炉钢”。电影毕竟还未上映,我们大可把怨气和嘲弄先攒起来,到时候看作品说话。
实话实说,按照这几位演员以往的戏路来看,的确不大适合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可是,放眼当今的演艺圈,挑选几个妥帖的人选来演绎张爱玲的文字,又谈何容易呢。
好演员不一定是合适的演员 首先必须明确一点,马思纯和彭于晏都是不错的演员,尤其是在年轻一代中,无论是演技还是努力程度,都还属上乘。此前马思纯对于张爱玲的读后感曾引来争议。
2016年的《七月与安生》,马思纯凭借林七月一角,拿下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前不久话题度颇高的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里,马思纯饰演的叛逆少女小诺,多么出彩固然谈不上,但也算是正常发挥。抛开之前的读后感风波不谈,马思纯身上的现代女性气质很浓,端正、直率,大哭大笑,正符合娄烨电影中那些歇斯底里的女性形象,却不是张爱玲笔底身处特定年代,古典式含蓄与被解放的情欲交织不清的葛薇龙。
至于彭于晏,他的不合适就更加一目了然了。原著中的乔琪乔英俊迷人,滥情却又薄情,整体呈现一种颓靡阴沉的色调。而彭于晏过去的角色呢?双臂和前胸的肌肉高高鼓起,从头到脚一眼看去就是一个阳光少年。去年的电影《邪不压正》里,彭于晏饰演的李天然在青灰色的屋顶上奔跑如飞,头顶上是老北平的朗朗晴天。当李天然气喘吁吁地跑到观众面前,告诉大家自己是乔琪乔时,又有谁会相信呢?
一脸正气的俞飞鸿饰演姑妈少了一分邪魅,有网友推荐雪姨王琳,邪气有了,却又不够贵气。这一次,很多批评声音针对的是演员的五官和身材,其实,形体上的不足倒并非不能弥补。
当初出演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邓婕身高不足一米六,为了演出王熙凤的八面玲珑、狠辣霸道,她几乎拍摄全程都穿着特制的增高鞋,最终才成就了中国电视史上最经典的王熙凤。但关键在于,无论马思纯、彭于晏的妆容扮相有多传神,在演技上有多努力,他们能不能演好与他们气质不相符的角色,作为观众还是难免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历数影史,能够扭转气质、拓宽戏路的例子也有不少。当初唐国强被奶油小生的定位困住后,沉下心来,演活了诸葛亮从意气风发到含恨而终的一生,从此跻身演技派行列。演惯了北京小流氓的何冰,在《大宋提刑官》里扬眉吐气,把宋慈的刚直拿捏得非常准确。林青霞版的东方不败一出场,观众就直呼霸气,可再去看看出道之作《窗外》,里面十九岁的林青霞是何等的温婉。
不过时代终究不同,今天的偶像们就算想改换戏路,恐怕经纪公司和一众粉丝也不会答应。在短平快的资本年代,对于彭马二人在这部电影里实现转型,也难怪大多数观众没什么信心了。
张剧少,好张剧更少
不光是演员,大名鼎鼎的许鞍华对于张爱玲的把握,同样让人不放心。
许鞍华对张爱玲大约是有感情也有执念的,这不是她第一次改编张爱玲的作品,在这部《第一炉香》之前,许鞍华还拍过《倾城之恋》《半生缘》。许鞍华的《倾城之恋》,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电影。前者由周润发、缪骞人主演,口碑平平,后者由黎明、吴倩莲主演,品质尚且不错,吴倩莲没有多么惊艳的外形恰好符合那种疏淡的悲剧性。
但总体来说,许鞍华的审美趣味和张爱玲一直走在两条路上。尤其是近两年,许鞍华更喜欢用大视角讲大命题、喜欢将个人命运与时代大潮结合起来,这与张爱玲的曲折幽微、繁复哀婉的意境更加相去甚远了,2014年那部关于萧红的传记片《黄金时代》就是最好的例证。
有意思的是,作为华语文学界经久不衰的大咖,张爱玲的作品几乎没有成功的影视化案例。
1994年,大导演关锦鹏拍了一部《红玫瑰白玫瑰》,主演有赵文瑄、陈冲。原著中的不少描写变成了电影里突兀的画外音,想来也是导演的无奈。2009年的电视剧《倾城之恋》,女主角是当时还没有大红的陈数。而这么多年过去,收敛和妩媚两种气质并存的陈数,也几乎是这部电视剧唯一的亮点。看来看去,只有李安的《色·戒》堪称经典,但原著只是短篇小说,还远远排不进张爱玲最好的作品行列里。
看看琼瑶、张恨水、金庸、古龙等作家,他们的作品改编的影视剧数不胜数,其中也不乏精品。为什么张爱玲的文字这么难拍呢?
首先有时代的原因。事实上,张爱玲的作品经历了一个再发现的过程。在民国红极一时的张爱玲,五十年代后远走美国,离开了华语文学圈。一直到八十年代,尊重个体价值的思潮涌来,许多年轻人才翻出一批被遗忘的民国著作细细品读,直至大加推崇。这批迎来“夕阳红”的小说家里,最著名的有两个,一个是钱钟书,另一个就是张爱玲。这股张爱玲热绵延至今,以至于老作家王蒙曾经表示:“我实在不懂,我对目前的张爱玲热很是困惑。”重新走红的时候,大洋彼岸的张爱玲已经是深居简出的古稀之人,读者和作者在时间尺度上的隔膜,无疑增加了影视改编的难度。
钱钟书的《围城》可以拍得好玩好看,张爱玲的万种风情,搬上荧幕却变得拧巴无比,这就牵涉到更深层的原因——张爱玲的风格很难拍。总体来看,张爱玲写了许多敏感精巧的女人,也写了许多油滑多情的男人,但对于她的所有角色,我们几乎都没法给出简单的断语,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神韵,这对演员来说是非常高的要求。
其次,张爱玲的文字虽然细致,但心理、视觉、叙事、对话轻巧的穿插,却给导演出了大难题。就拿她回忆弟弟的散文为例: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怎样运用镜头,才能把往事上的这一抹玫瑰色拍得传神呢?
但说一句自私的话,没有足以传之后世的影视剧,对读者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在每个捧读张爱玲的人心里,都有各自想象中的白流苏、范柳原、曹七巧,而不受先入为主的影视形象干扰,相比于金庸的读者,这不是一种幸运吗?
这年头,选不出张爱玲的角色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心思复杂、精于算计,而她自己也是个具有多重侧面的女人。她出身高贵,祖父张佩纶是李鸿章的大女婿,官至两广总督。当年张佩纶随手写一封推荐信,就给了落魄秀才胡传发迹的机会。1955年,胡传的儿子胡适在美国见到张爱玲,表现得格外热情,却让张爱玲摸不着头脑。
会面以后,张爱玲只是轻描淡写地记了一句:“似乎是我祖父帮过他父亲一个小忙,我连这段小故事都不记得。”现在读来,都是来自大家族满满的贵气。但本是小姐命的张爱玲,在父母撕裂的婚姻和动荡的时代里,很多年都不得不面对物质上的窘迫。这让她看上去看破世情,生性凉薄,但遇到胡兰成,却又爱得义无反顾。从某种程度来说,张爱玲比照她笔下的人物,更为复杂。今天很多读者所爱的张爱玲,也无非是她的某个侧面。
一个世纪的时间缓缓流过,想要完全还原这位传奇女作家的一生已无可能,我们也不过是透过今日的滤镜,谈论各自心目中的张爱玲。
“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她所处的和她所书写的,是一个破裂与新生、西方与东方、传统与现代并存的时代,那时候的中国女性,包括张爱玲自己,在各种思潮的包围下都呈现一种复杂的状态。
比如在张爱玲的经典名作《金锁记》里,女主角曹七巧被一段无法逃离的婚姻困住,在深宅大院里委顿三十年,最后从一个少女变成阴鸷的妇人,一句“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读得人心惊肉跳。
这样的作品,如果只用批判封建的视角,或者今天流行的女性视角来解读,反倒片面和窄化了。那究竟该怎样解读呢?大概连张爱玲自己也讲不清,我们所心心念念的,就更是相当个人化的一个“作家张爱玲”了。
最后说回选角,隔着漫长的一个世纪,今天的演员和普通女性,多多少少都带上了马思纯式的现代气息。再看张爱玲和她的人物,就像葛薇龙看到的姑妈衣柜里将要发霉的华服,美丽、古老,我们只爱它的某一个花纹,但再也不能把整件衣服穿上身了。
如此看来,倒可以对这次的电影多一点宽容——毕竟,以张氏作品的繁复,以当今影视圈的浮躁,无论是谁来拍、谁来演,大约都没法还原原著的神韵意境。尽管热心网友提出了形形色色的选角建议,但是真爱张爱玲的人,还不如再回去读一遍小说吧。
(本版文章出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