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涛
说句老实话,起初,我并不喜欢侯波。
当然,不是指侯波本人,而是关于他的作品。
原因很简单,主要有两点:一是觉得他的作品很土气,缺少现代感;二是觉得他的语言与形式不够优美和精致,完全延续几十年来现实主义的老路子,缺乏创新,不能够满足我对文学的观感和期望。我觉得,坚守传统是好,但如何守正创新,才是我们更需要思考的,只有如此,创作出的作品才会更有生机,更有生命力。
当然,对于他的不喜欢,最主要的原因,是源自早期文学(特别是小说)对我的熏陶。我的文学启蒙较晚,上学时只读过路遥等少数几位中国作家的作品。外国文学著作知道的更是寥寥无几。直到2005年左右,我的阅读之旅才算是真正开始。也正是由于内心一片空白,更容易接收任何事物。
我当时深受余华、苏童、马原等一批中国先锋派作家的影响,后来,又通过他们认识和喜欢上了许多国外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川端康成的《雪国》、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舒尔茨的《鸟》《蟑螂》等等。
特别是对于川端康成的喜爱,让我如同中毒般为其着迷。也难怪余华说他是“用目光和内心的波动去抚摸事物”。我当时深陷其中,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接受和阅读其他作家的作品,甚至包括伟大的托尔斯泰和卡夫卡。
毫不隐晦地讲,卡夫卡的语言枯燥无味至极。当然,《乡村医生》是个例外。他的许多作品尤其是长篇,如一杯杯高度数的烈酒,让人实在是难以入口。而我又恰好是那个不饮酒之人。所以,阅读卡夫卡整个作品的痛苦过程可想而知。
但卡夫卡作品的后劲,如烈酒一般十足。一段时间之后,其作品的味道才会慢慢渗透和弥漫开来,散发出阵阵香味,韵味十足。这时,你才会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可悲与渺小。
有时候,我就想:如果卡夫卡能够拥有马尔克斯那样优美的语言去表述,那将是怎样一种文学幸事啊!这并不只是一种假想,而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侯波的语言,是介于川端康成与卡夫卡之间的。虽不枯燥乏味,却也多少缺了点质感。他的这种“土得掉渣儿”的语言,是源自于黄土高原荒凉空旷、连绵不绝的大山深处;源自柳青、路遥那一派黄土地乡土派叙述性的语言。就像一位年事已高的陕北老头或老太太,每天在吃饱喝足之后,坐在墙崖根儿或硷畔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回味着自己的陈年往事。是莫言演讲中的那个“会讲故事的人”。
侯波的写作完全是与现实主义作家一脉相承的,他有着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多年来所关注的也一直是生长在他脚下的那片黄土地。他多年来的执念坚守,是现实主义在当代文坛对语言和形式力求标新,想以奇制胜的有力反击。犹如陕北的一朵山丹丹,硬生生地生长到了一个百花园中,既显得格格不入,透着一股股乡下人一般的孤单、落寞情绪;又显得孤傲独立,彰显出一种强大的生命力,散发出耀眼而又可贵的光芒,让人为之一震。
第一次接触侯波,是用电话完成的。当他较重的宜川口音通过一根无形的导线,经过长途跋涉来到我面前时,更透着一丝模糊,听起来很是吃力。大概十多分钟的通话,好似一个小时。读到他的第一篇小说,是《肉烂都在锅里》。先发表在《延安文学》,后被《小说选刊》转载。也正是这个短篇,让沉寂多年默默写作的侯波终于被文坛所关注。这篇小说的成功,激起了他多年来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波澜。他一口气发表了许多作品,其中《上访》《春季来那个百花香》《郎的诱惑》《2012年冬天的爱情》《胡不归》比较突出,且都发表在了大刊物上,引起更为广泛的关注。《当代》杂志社专门还为其召开了研讨会,《胡不归》更是在前不久还因源自现实的乡土书写“使得作品具有穿越现当代史的历史深度”而获了首届“马烽文学奖”,可谓花开结果,有了一个好的收成。
一开始,我是在读到侯波的《肉烂都在锅里》后,激起了对他的兴趣。后来,我收到了他的一本集子《稍息立正》,几篇小说可能都是早期的作品吧,也可能正如我前面所说,我对文学的不同观感,说实话,我总是喜欢不起来。
当然,侯波有自己的创作理念。正如他在一次讲话中所说:“就像一个人,衣着只是一种装饰而已,决定这个人能不能站起来行走主要还是看其骨头。”
话虽不错,但我却认为,一篇小说的形式与内容是同等重要的。不同的题材不同的内容,很大程度上决定它能够拥有怎样的一个形式。也拿人来打个比方吧,比如一个胖子,他(她)必须选择一件符合他(她)尺码的衣服。你不能硬逼着他(她)穿个窄码小号,即便是勉强穿上身,也会横肉百出,显得十分蹩脚。而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则不然,一件好衣服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提升她的外在形象,彰显她的内在气质。如果再抹点淡妆,更会使人感到赏心悦目。
再者,一位作家,必须要对自己的语言有一种洁癖感,这样才能使作家的文字更加简洁有力,文本精致得当。
当然,侯波曾多次谈到过“思想的深度决定作品的高度”“一个作家必须要有自己的创作土壤,离开这一土壤,作品就会失去生命力”,这些观点我也非常认同。
在一次文学聚会上,侯波谈到了刚刚发表在《当代》的《2012年冬天的爱情》。故事大致讲的是一个乡镇上的领导得知老钟夫妇要上访,派年轻干部小董截访。小董与老钟夫妇交谈后,老钟夫妇答应不再上访。但小董觉得可疑,买来了望远镜,与另一名年轻女干部一起,通过望远镜监视老钟夫妇,搞出一幕幕闹剧。最后,两位年轻人也因此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小说情节设置精巧,还带有几分黑色幽默。但真正吸引我的,是小董买来的那只望远镜。两个小小的镜孔,将躲在暗处的小董、女干部与处在另一空间的遥远的老钟夫妇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使两个地方的距离一下子缩短在了一只望远镜上。这让我想起了略萨在谈论小说写作时提到的“联通管”技巧,让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下子化为了一个具体的形象呈现在眼前,心中的困惑一下子被打开了。
在与侯波的深入交谈中得知,他当时好像并没有读到过略萨这段关于“联通管”写作技巧的文字。然而,正是由于文学的灵感,能够跨越国界,使一个赫赫有名的拉美大作家,与一位潜心写作多年,刚刚才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中国作家,就这样奇妙地相遇了。两颗原本在不同轨道上行走的灵魂,擦出了同一火花。这让我顿时对侯波刮目相看,重新获得了对其作品的阅读兴趣。几天之后,我便恭恭敬敬地阅读了他的这篇小说。结果也并没有让我失望。相反,受益良多。
从《上访》《2012年冬天的爱情》这两篇小说之后,侯波的创作更加走向成熟,从而进入了一个新的里程。先后创作出了《春季里那个百花香》《胡不归》等。这些作品逐渐走出对乡村伦理道德及不正之风的简单揭示与批判,而是尝试着让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老人们对这一伦理进行重建。因为没有更多年轻人的主动参与、政策的有力支持,这一努力多少显得有些脆弱和力不从心。但这一切也正是这个时代所造就的,又岂能因几个怀旧的老人所能够改变。
物质欲望追求过甚,精神便会沦陷。当今社会,需要重树各种人伦道德的,又岂止是农村这一片土地。生活在文明城市中的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政客官员们,更需要精神的回归和重塑。
不信,你可以细细去想,农村道德的丢失,人伦秩序的破坏,大多都是来自于城市及城市中那些所谓文明的冲击。农村近年来涌现出的各种弊病,大多都是城市之病在农村的蔓延和折射。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实现伟大复兴,思想文化和精神的复兴首当其冲。而人伦道德与人文精神则是根本和基础。它们的重塑,已迫在眉睫,成为人们当下亟须思考和解决的时代课题。
在侯波的小说《胡不归》中,薛文宗从一个旁观者到积极参与者再到组织者,使尽浑身解数,克服各种困难,才逐渐使村子显示出了一种久违的人情温暖。结尾时,还动员全村人修建起了祠堂。(祠堂在这里已不是简单意义的祠堂,而是一种乡村伦理道德的象征)
就在祠堂马上竣工时,土地局和镇上领导因违规建设前来阻止,致使年轻干部袁芙蓉被砸。袁芙蓉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阻碍这种伦理道德重塑的势力,或者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执政行为。他的被砸,是侯波的神来之笔,也正表露出侯波对未来农村所持有的一种乐观态度,释放出的一股暖意和希望。
总之,从不喜欢,到喜欢;从不了解,再到了解。或许也正是一个人去感触另一个人,一名作家去解读另一名作家的缓慢过程。前些天与侯波交谈,知道他又再酝酿下一部作品,主题和情节都很新鲜,我很喜欢。希望他能够在语言与文本上有所突破。同时,也希望他能够继续保持文学的前瞻性和敏锐性,不断发现和探索,在农村现实主义道路上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