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盆窑属于我们村的一个自然村,位于村东部的二两四河沟,居住着清一色的河南人,绝大部分姓韩。我们塬上的人称瓦盆窑为“那沟里”。
东西连襟的山峦夹着一条小河,小河为季节河,水量很小,因此冠名二两四河沟。河沟两岸百十亩川台地上生长着绿油油的庄稼,川台地山坡上蜷伏着二十来孔土窑洞,栖息着十来户人家,三十来口人丁。窑洞吊着粗布门帘,窗户上挂着玉米、辣椒、豆角,门前站着老镢,立着铁锨,卧着狗,躺着猪,走着鸡,蹦跳着孩子。院子里摆着、摞着清灰色的瓦盆、瓦罐、瓦瓮、瓦缸、瓦垛、砖垛等,还有这类陶器的泥坯子。男人一律光头,脊背乌亮,满手满腿满肚皮泥巴。女人挽着裤腿,身后用床单背着孩子,说话嘎嘣脆,眼神像锥子,走路一阵风。土烧炉里柴火正旺,热气袭人,绿树鸣蝉,青烟上天。
这就是瓦盆窑,“那沟里”。
二两四河纤细羸弱,是因为狭窄而幽深的沟道里生长着密不透风的天然自生林。据说,很早很早以前,沟里乔灌羞日,绿草侵地,栖息着上百种飞禽,蛰居着上千类昆虫,出没着麋鹿、野猪、野山羊、豺狗、狼和山豹等野兽。野兽经常伤害附近村子的人畜,别说居住,连放牧都没人敢进去。我们村有个人少一只耳朵,就是年轻时候与狼搏斗被咬掉的,因此得了个外号“罗(狼)成(尝)”。有个人牧牛人半边头皮至今不长头发,是在跟山豹较量时,被咬掉的,从此得了“豹啃子”的外号。
1942年中原大饥馑,饿殍遍野,给河南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恐怖记忆。大灾后的第二年春天,一个以扁担箩筐挑着俩孩子、手握猎枪的男人,身后跟着一个肩扛行李、手拉小女孩的女人,步履坚定地走进了潼关。男人剑眉胆鼻,二目如电;女人明眸皓齿,声若清泉。这一男一女,就是瓦盆窑未来的拓荒者。
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吧,从中原大地走出来的这一男一女,走州过县,长途跋涉,终于到达陕北,一头钻进二两四河沟的丛林里,像洪荒时代的盘古和女娲,在蛮荒的二两四河沟手执利斧,开天辟地,抟土造人,肇生万物。这位二两四河沟的盘古名叫韩青山,河南巩县人;这位瓦盆窑的女娲名叫瞿秋棠,娘家在河南延津县。现在,韩青山已经魂归青山,终年八十九岁。九十六岁的瞿秋棠老人回忆当时情景时说:第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五口就住在一孔没有门窗的土窑洞里,窑洞口打了堆篝火;老韩枪打了两只野羊,一头野猪,烤肉充了饥;耳边响着狼嚎声、狐狸哭声,还有猫头鹰和蝙蝠叫唤声;远处,有很多绿莹莹的眼睛闪现……
就这样,二两四河沟的密林深处升起了第一缕袅袅的炊烟,首次开启了由人类主导的开发历史。在这缕炊烟的召唤下,从河南巩县先后又走来了五户人家,都是韩青山的亲戚与本家,都是“黑户(口)”。到土改的时候,“那沟里”居住有九户三十七口人;河两岸开垦出百十亩川台地,山峁上、沟岔里还有百十来亩小片荒地;鸡啼,狗吠,驴嚎,牛哞,土烧炉日夜升腾着滚滚浓烟,成为一个小村庄。
他们生产的陶器,相比于瓷器、铁器和洋瓷器,更加经济实用、物美价廉,而且防潮防虫、防腐保鲜,大到瓦缸、瓦瓮、瓦盆,小到瓦罐、瓦壶、瓦碗、瓦碟等,销售兑换时还有八仙、佛陀、财神、虎豹、花鸟、虫鱼、戏曲人物等工艺品搭配赠送。因此,邻里边方、家家户户都开始使用这类东西,瓦盆窑诞生了。
当塬上还在轰轰烈烈搞文化大革命之类“运动”的时候,以韩青山为首的瓦盆窑人通过巧妙掩饰和蒙蔽,仍然秘密维持着“单干”,维护着适合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不仅吃饱了饭,而且逐渐告别了贫困,走向富裕。九户人家的土窑洞先后都变成了青灰色的砖口窑,有几户人家还盖起了砖木结构的瓦房;通往镇子的道路也可以跑动架子车。尽管到处“割尾巴”,但是经过黄河泛滥、干旱、饥饿和瘟疫考验的河南人,有着强大的生命力,有着过人的精明与智慧,他们的家用土陶器还是不断地走进千家万户,兑换回一扁担又一扁担的富裕。而且,富起来的瓦盆窑人古道热肠,慷慨接济塬上的人渡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奠定了他们在村中良好的人脉与社会地位。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已经七十多岁的韩青山二次创业,率领三个儿子在镇子西边的二两四河沟出口处办起了砖瓦厂。瓦盆窑人“亦工亦农”,为改革开放增砖添瓦,拉开了家族中兴的序幕。韩记砖瓦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周边县区的阁楼、新市河、云岩、临镇、圪台等村镇,名声大噪,赚得盆满钵满。与此同时,为了积蓄发展后劲和力量,瓦盆窑人纷纷把子弟送回河南老家去读书,在陕北参加高考。依靠中原教育的绝对优势,瓦盆窑先后有十二名子弟考入了大学或中专,其中有两名子弟在县里边当局长。通过外面子弟的拉扯与帮衬,目前,瓦盆窑人去楼空,实现了整体移民搬迁,或者回了老家,或者走进了城镇,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在瓦盆窑发展的鼎盛时期,韩青山经常穿着他那件黑咔叽罩面的羊羔皮大衣,身背收音机,手握猎枪,带着与他形影不离的大白狗,巡视镇守着他亲手打造的瓦盆窑。后来,小儿子接了他的班,在镇子河南岸开办了规模更大的砖瓦厂。他自己也住在镇子上,每天都眼盯着河南卫视,抽水烟,喝小酒,欣赏他永远也听不够的豫剧《苏武牧羊》《下河东》《诸葛亮吊孝》。2012年,瓦盆窑的创始人、当家人韩青山病逝后,镇政府送了这样一副挽联:一条扁担一杆猎枪披荆斩棘抟土成陶开创瓦盆窑,二人拓荒二度创业吞日吐月点石成金开辟新天地。
韩青山去世后的第二年,他的小儿子注册了瓦盆窑农业综合开发有限公司,开着两台推土机整理了二两四河沟的一百八十亩土地,培育青松苗木,植树造林;开通硬化了通往镇子的七华里三级公路;在沟掌三岔口修筑了水库,投放了五万尾鱼苗;办有粉坊、榨油坊、有机蔬菜大棚、农家乐、窑洞宾馆等,开发建设目标是休闲观光农业示范园。瓦盆窑彻底脱胎换骨,改天换地,成为一方风水宝地。
韩青山临终前嘱咐儿子们,他死后就用他自己种植的松树做棺材,葬在二两四河沟东面的山坡上。
韩青山不死,只是凋零。
因为,我去凭吊的那一天,瓦盆窑天蓝日朗,山清水秀,韩青山的墓冢松柏环绕,绿草蓬勃,山花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