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夜的案头,打开的是一小片北京寄来的讣告。一串串方块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像黑色的星星,在眼前飞旋:公元1985年6月8日16时5分,他停止了呼吸,7个月又7天后的1986年1月15日下午3时在八宝山公墓将为他举行追悼会。
其实,这个追悼会不开也无妨。由于人们的无知,世界上的许多事被弄颠倒了。一个天才的降生,本来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不能使全人类为他祝贺,然而一个天才停止了生命的运动,却要将悲哀的雪片,撒在每个生者的心头。
他去了,他悄悄地告别了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我不知道他在弥留之际,对他83年的坎坷人生可敢回首?
他,就是我国现代革命文艺战士,著名文艺理论家、诗人、翻译家胡风。
他,就是因“三十万言书”被打入大牢26年之久的胡风。我常常想起他,总是带着淡淡的、梦一样的哀伤想起与这位30年代文艺导师见面的情景。
1984年2月的一个上午,诗人田间和我一起到木棵地去看望他。我们在他的书房刚刚坐下,他的女儿小风把他从卧室里扶出来。他一眼就认出了阔别30年的田间。当他听说我从延安来,便颤巍巍地握着我的手说:“你从那里来不容易啊!”我说:“坐飞机两个多小时就来了。”他翻翻我送给他的《延安文学》说:“是延安印的吗?”我介绍了延安的印刷情况。他高兴地说:“有两个印刷厂,了不起!”说话间,曾因“胡风问题”牵连入狱20多年的诗人侯唯动和苏棠同志也来看望胡老,他的夫人梅志便让儿子取出照相机为胡老和我们一起合影。我们怕他累,说了一会儿话就送他到卧室休息,可他在卧室只待了不到五分钟便独自拄着拐杖和我们坐在一起。小风说:“爸爸每天早晨起床后在房子里走几圈,他上午、下午都要写作,晚上要工作到9点半。谁劝他休息,他就给谁发脾气。”
长期的监禁生活,使他的身体受到了严重的摧残。我万万想不到这位82岁高龄的老人,才思竟是这样惊人的敏捷!当我们谈到诗歌创作中,有人主张“艺术是为艺术家而创造”时,他摇摇手说:“这是什么话!如果艺术家创造的作品,不能为较多的人理解,它的艺术价值就不大了。当然,这里有一个民众美学素养的水平问题。民众文化水平、美学素养怎样提高呢?这还要靠我们的作家、艺术家逐步帮助他们。”一个问题,他寥寥几句便讲得清清楚楚。
午餐后,我请他为我们的刊物题词,他高兴地答应了。梅志说,“皖南事变”后,他就向往革命圣地延安,抗日战争时期在他主编的《七月》和后来在重庆出版的《希望》上就发表了许多延安作家的作品。
在他给《延安文学》作了“第一是人生上的战士,其次才是艺术上的诗人”的题词后,他感到还不足以表达他对延安的怀念和感激之情,特意将一首记述他追求光明、要求进步,为祖国、为人民奋斗终生的长诗《节约赞》寄我发表。(见《延安文学》1984年第4期)想不到这竟是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首长诗!一个为真理而奋斗终生的坚强战士,在这块革命的土地上画下了他追索的句号,也算是落叶归根吧。
我顺手翻开《延安文学》,目光在他的诗行间流连,心里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人已去,诗犹在,难再见,情长存……
真情酬爱恨,
实感惜悲欢。
信手堪抓火,
冤牙敢咬钉!
悲诗能裂石,
爱泪可成金!
字里行间,铮铮铁骨;昂首沧桑,悲诗裂石,爱泪成金!这不也正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吗? (选自曹谷溪《陕北父老——纪实文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