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溪
要使你的心地像一个祭坛,让圣洁的火在上面永远燃烧。
——读书手记
“噗噗”!“噗噗”!今夜我疾然地听到这声音,在这故乡的土窑土炕上,我疾然感到许久来我所热切期冀渴盼的也许就是这声音。
“噗噗”!“噗噗”!一种无穷的寂静在周围飘浮,使那声音更显得清晰。我辗转反侧,支起头颅细听,那声音便有节奏地一会儿欣悦一会儿隐微一会儿昂奋一会儿孱弱地径直奔来。
“那是蚕蛾咬茧。出蛾了。”母亲喃喃地。母亲总是最能清楚地理解自己的儿子的,她怎就知道儿子此刻正心荡神驰辗转难眠!
哦,是咬茧!我倾听着,訇然记起来了,后屋那平台上放着母亲今年采摘的桑茧,那是留做蚕种的。现在,我开始听到啪喇喇拍动羽翅的响声,怕是出来蛾儿了。它以自己对生命躁动不安的渴求和不畏疲劳的搏击,抢先争取到生存的权利。
久违了,喙声!这令人激动不已的噗噗的咬茧声!因为好久好久了,我早就陌生了这种久远的声音。
我想起那是麦穗泛黄的季节,田野刮过干燥的热风和农人们浓重的汗腥味儿,父老们嗄巴嘎巴弯下脊梁,为锄禾和成熟忙碌。我在这样的时令回到故乡,我总在这样的时令回故乡。蚕儿正上架,母亲加倍辛劳。我分明记得,蚕儿吐丝束茧了,那银丝,裹了一层又一层。渐渐,那影儿绝望地摇晃,便越来越厚地包进那层坚韧的壁壳中了。不久,它将闭上双目,进入无梦的长眠。多短暂的生命!我颤栗着怜悯:哎,它把自己的生命局囿于壳的夹峙中,扭曲得呆滞慵倦。几天前还雄风赫然、活脱脱的生命便结束了。我于是想到饱经沧桑的人们的不幸,母亲鬓角的白发日日多起来,从年轻到年迈,从小媳妇到老太婆,年年操务蚕业,用她灵巧到粗皴的手指,将一条条幼蚕从箔盘分出,又将一条条胸腹微黄的老蚕捉上蚕簇,而今已是满头银霜。父亲也便相伴着老了,从驱着耕牛开垦播种到挥着汗珠锄草收割。风风雨雨,岁月在他古铜色额头篆刻下一道一道又深又长永远难以再舒展的沟壑,他只能鲁笨迟钝地永远向地面佝偻下四十度的脊梁……一瞬间,多少时日来不知不觉依附在我身上的那种对自我生命恍惚、孤独和处境的尴尬,迅速蔓延开来……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往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当我在田野上嘎巴嘎巴弯起腰,冥冥然回味《圣经·传道书》中的这些名言时,我不单觉得刈麦的父亲衰老,桑织的母亲衰老,仿佛自己也一下衰落了许多……
我的生活应该说是满足了,上过大学,无温饱之虞。当身着风雨衣出没厂矿乡镇时,甚尔别人眼中常流过几分羡慕神色。可我仍然觉得生活赐予我的更多的是涩酸苦辣!想到自己不得不卑微地在那位年轻而肥胖的小科长面前申辩职称的寒相(而那些不学无术者唾手即得);不得不低三下四奔波求告以改善自己一家四口挤在破落老屋的窘境(而那些有后门者轻而易举);不得不天天如此,蹬着车轮风里雨里都须接送孩子的忙碌(那同样接送孩子的黑的灰的肉色的小轿车在校门口是时时遇见的),我总有一种惭秽,焦躁,渺茫和裸秃野山一样的抑郁。人之一生,都像蚕似的在可悲的束茧!我将一种无奈和叹息深深地埋藏心底……
现在,这风力犹存的“噗噗”声,似跫然足音,掠过我记忆的旷野:我想到那雪白的蚕蛾,它不善飞,口器退化,不会取食,来到世间并活不了几天,但它生命将近,无须鞭笞,一次次用它勇敢的喙啄,咬破厚茧,交媾产卵,一代又一代繁衍了蚕类!
我牢记住了四月的印象:新桑一片一片潇洒地展开鲜嫩,蚕宝宝也就孵化出来了。母亲用羽毛小小心心将蚕蚁从蚕纸上扫入托盘,然后将新桑轻轻撒上,那嫩叶儿撕得极小极小,蚕宝宝弯曲各种姿势的头缓缓啮嚼。“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我曾跟着母亲快乐地歌唱:“又黑又小的蚕姑娘,吃了几天桑叶,就睡在蚕床上。脱下旧衣裳,换上新衣裳,醒了,醒了……”每撒上一次桑叶,那昂扬的沙沙声中,蚕儿就长胖了许多,同时显出各种不规则的美丽虎斑。
睡过四次后,蚕就快做茧了。母亲将谷草、马扫芊之类安放成蚕山,蚕儿就一个一个蠕动着爬山了,或择选暗角凹隙,或栖身明亮安静处,然后爽爽快快地开始吐丝结茧。呵,那蚕儿曾是那样执着于自己的营垒!那嘴角依稀有什么东西亮闪了一下,接着那没有尽头的银丝便流光耀眼地缠绕开来。先是茧的雏形,像轻纱,渐渐,那薄薄的茧子愈来愈丰满,隐隐地,只剩一个剪影了,它依旧摇晃着头一丝一丝倾吐。——它把光华灵气、浓醇的赤诚与饱和血浆的厚爱全集于这里了。为了获得新生,它甘愿扭曲,蜕化,嬗变,即使忍受荒漠般的死寂也义无反顾……
“噗噗”!“噗噗”!咬茧声急促,雄健。那是一种踔厉风发的叩探,那是一种奋疾不息的博大回声,那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最原始的崇拜。当它一旦完成自己的蜕变,它就要像冲决樊篱般的突破约束自己的那层屏障。
当然,不会让大多的蛾子都破壳的,只要十对八对留点种儿就够了。大多的同类必须夭折,死亡,在沸腾的大锅中忍受煮沸,而后缫成雪白雪白或金黄金黄的新丝……
总是勇者生存。记得几条任性的懒蚕,当初曾执拗地要拥有这个世界,迟迟不肯吐丝束茧,终于胸部黄黄的,萎缩了自己强健的体魄,呆滞慵倦,老态龙钟,一摊鸡屎似的被养蚕人弃入垃圾。也有那些沉睡茧窝的蛹蛾,只图安乐,不敢一喙,或喙咬一下,在坚韧面前惧怕了,退却了,呻吟,哀鸣,被疲劳征服了,最后无声无息窒息于茧壳之中。
——但奋力的蛾子突破了生命的坚壳。它在不断冲决不断突破中,完成了自己辉煌的图腾。于是,从悠悠远古到蓬蓬今夕,我们脚下的这片黄河流域,精于农耕,勤于桑麻,无数像母亲像父亲这样的农人,一辈一辈,一代一代,开创了人类蚕业辉煌的道路。
呵,这引我感知引我憬悟引我神往的蚕蛾喙茧之声,突然像孕育我生命的太阳,在我眼前变得如此炽热,如此辉煌。而在这炽热辉煌中,一颗受伤无依烦扰焦躁惆怅的心,开始重新评价价值网络,超越痛苦、悲伤的障碍,寻求定位,鼓足勇气,从沉沦和迷惘中竞发。
那令我痛惜令我昂奋令我辗转反侧令我心猿意马的噗噗咬茧声,距今已几度风雨几度春秋过去了,可回味反刍仍觉它对我具有过去不曾有的常醒的理解力和动人魅力。
——那给我古老而伟大精神的喙声呵!那重新造就我人生里程全新生命意识的喙声呵!
那喙声,永不消失……
(选自散文集《最后的民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