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雁
秋夜,直到凌晨三点二十分,某小区的年轻门卫仍在失眠,眼里空望着安静的院子,终于看见有个女人背着包缓步来到了门口,没事找事地殷勤问道:“你要出去吗?”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门前。伸缩门被拉开了,女人稳步走了出去。
已经出了大门,向哪里去呢!
去找一间旅馆吧;天快亮了吧,打个车去单位吧,但是她不想这么早的时间叫醒单位门房。夜的寒气袭上来,女人决定步行纵穿城市,许多的事袭上心来,但现在顾不得多想,只是在想夜晚怎么这么冷呢,天几时才会亮呢。
如果天立刻就亮了,人们会发现,这个夜行的女人是清川师院文学院教师木千叶。
花儿在一位大嫂热情招呼中,住进了一个只收十块钱的旅馆,南场长给她的二千块钱,放在贴身的衣袋里,她一分也舍不得拿出来。天亮之后再转车回家去,南场长,还有琴琴说过好几遍了,从北山市北站上车,买开往清平县的票,到了清平县花儿就不用再发愁了。
房子之间的过道窄到只能容身,花儿一躺下就睡着了。半夜却被过道里杂沓的脚步声和不堪的人声惊醒,花儿知道了这是什么样的声音。这里不是花儿所习惯的静静的夜晚,柔情甜蜜的夜晚,而是一个人肉的热卖场,人性的屠宰场。
花儿被一种恐惧强烈地震撼,不敢打开灯,又害怕黑暗,担心门上的锁是不是牢固呢。花儿又想起那个大嫂拉她入住时上下打量她的眼神,此刻,已是半夜,花儿还听到那个大嫂并不压低声音地与一个男声在交谈,说着一些花儿似懂非懂的话。原来这个大嫂是这个旅店的老板娘,花儿越来越紧张。
隔壁的人声愈发不可闻,人怎么会这么丑恶啊,花儿几乎愤怒了。趁着老板娘进了房子,花儿捏住小羊的嘴,抱起小羊,悄悄溜出了大门。花儿要跑到一个没有人,有很多阳光的地方,要远离这如此黑暗、狭小、丑陋的地方。
在秋夜的街上,开头并没有感觉到冷,街上只有出租车,见了花儿,差不多都要减速,问要不要车。花儿只好远远地躲离大街。
夜气森冷,花儿不能在城市的任何一个长椅停坐,只有不停地走,跺脚,甚至奔跑,以抵挡寒冷,累极时就坐在一座大楼底下,可刚坐下,就有针肌砭骨的寒气从她腰间,从她颈窝,从她身体的整个背部包抄而来,每多坐一分钟都是一种强力的坚持。花儿把头也缩进怀里,深不可测的夜空,为什么要这样冷呢。突然间听到有很切近的脚步声,花儿惊恐地抬头,只见一个十分庞大的身影向她走来,月亮底下,也清楚地看到那个人身上的凌乱,花儿惊恐地豁然站起来。
花儿终于认出这就是下午在街上见到的那个疯女人,她发如草窝,面如黑铁,整个人就像一堆会移动的垃圾。白天,花儿不曾怕过她,花儿想不到在这黑夜里,会是这样迫近地见到她,花儿害怕极了,以最大的无声愤怒威慑她远离。
就在花儿发出威慑的刹那,疯女人害羞似的笑了一下,指了指花儿的腹部,笑着走开了。
花儿如获大赦地看着她走远,冷而空的夜里,花儿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腹部,不明白疯女人为什么要指她的腹部呢。
那个疯女人披挂着笨重的层层叠叠的衣裳,就像将一个房子拖在身上了,大概她也是冷吧,来来回回地走,几次三番的靠近花儿,但都是害羞地笑一笑,看看她,又走了。
夜是一个多么阔大的舞台,充满了深不可测的许多未知。花儿从那个下等旅馆里仓皇逃出的那一刻起就登上了这个舞台,成为一个众舞伴消退的独舞者。她出演的是一个没有去处,也不再有家园可退的逃亡者;她出演的是一场没有应答,也不被牵念的一场暂时爱情的痴心守候者;从登上夜的舞台这一刻起,花儿就已经成为一个独舞者,成为一个独立者。
(节选自惠雁小说《本色》第二章第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