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枷在脱粒农具中的辈分很高,相当于碌碡的老子,脱粒机的爷爷,联合收割机的祖宗,地位仅次于初民时期敲粮食的棍子。可叹的是辈分高不等于处境好,和人世间“儿跟婆姨女跟汉,丢下老鬼没人管”一样,连枷现在的处境也可以用岌岌可危来形容:大部分已经解体,只有少部分还在苟延残喘;满面都是灰尘,浑身绕满蛛网;访客只有壁虎,来往只有老鼠。前者是因为它杵在人家门口,进进出出都可作跳板使用;后者则见它身上还有点皮绳,聊可充无米之炊。虽然无数次劝说自己“好汉休提当年勇”,但回忆起过去,连枷们还是潸然泪下。
忆得当年初面世,顿作人间新宠。庄稼汉们扔了打粮棍,张开满是裂缝的手掌,欢呼它的出现,庆幸打场速度的加快。记得碌碡刚发明,也有人说连枷已经过时,视同秋天扇,比作敲门砖。可时过不久,庄稼汉就有了新的发现:且不说碌碡能碾了大头,碾不了零碎;顾了中心,顾不了边畔,最重要的是碌碡虽好,可自己不会转动,没有个毛驴牛马伺候,只能把那些带穗子的庄稼“看上两眼”。就是有了毛驴或牛马,还得个宽展的地场,地场小了还“蹬打不开”。可怜那一家一户的农家,哪来那么大的地场?就是有了这个地场,可哪里有那么多庄稼?麦子倒还罢了,别的都种得很少,老虎吃跳蚤——还不够垫牙缝!全不如连枷灵活机动:不计地场大小,不管庄稼多少;有个空地就铺,抽个工夫就打。男人们一边打,一边还能口噙烟锅,和对面山上拦羊的隔沟拉话;女人一边打,一边还捎带着喂猪喂鸡,瞅空空还能喂哺一下娃娃。于是连枷的处境再度逆转,和碌碡之流先进农具各挡一面,秋色平分:在夏收打麦场上和地主富农家场院里,它是碌碡的得力补充;在秋天收获杂粮时和在贫下中农家里,它仍然是堂堂正正、名副其实的主力军。这种局面不定则罢,一定三千载。和铁器牛耕同岁,和分封诸侯同年!
在陕北农村,特别是经历过公社化的农民中,不论男女老少,不计身体瞎好,不管是小队干部、民办教师还是大队领导,不会撒种的有,不会扬场的有,不会小锄糜谷、大“串”麦子甚至不会耕地的人也有,但很少有不会打连枷。为什么?因为前述种种,不抢时间,只关分工;“醮不了猫的可以阉狗”,不会这样,可以做那样;反正“剥葱捣蒜都是一工”,样样项项都要人做,时间上不强求统一。唯独夏收时打连枷不同,时间强求一时,动作上强调一致,要求“小孩子打狗,一齐上手!”因为麦子喜干,夏天雨广,一旦大雨将至,早一刻上手就是白面蒸馍,迟一忽收拾就是出芽饲料。如果是一家一户分开的,你不上手,大不了丢掉你一年的辛苦,不再有别的损失;那时是大集体、全村的,你不积极,丢掉的不仅是利益,还有你一世荣誉、一家的脸面和一辈子的人气!因此,雷声就是号角,麦场就是战场。驴拉的碌碡就是飞机大炮,任务是战略轰炸,定点清除,纵深打击;人持的连枷就是步枪手雷,使命就是严防死守,步步为营,人和阵地同在!
沟道狭窄,乱如鼎沸;炸雷劈天,锐声揭地。几十号男女,几十片连枷,一会散开溜边打,一会分组划块打,最后竟排成两行面对面地对打开来了。势如大合唱,势若大进军;扇得地皮颤,震得崖洼动;扬时带麦尘,落时舞爽风;碌碡作陪衬,连枷独威风……
——可怜的连枷在回忆中陶醉了,陶醉中不由地大声呻吟;悬在它头上的那圪达土块在它的呻吟中微微地晃动,马上就要塌下来了。没有人看见,更不会有人帮助,只有壁虎和老鼠在悄悄地商量:一个说:告诉它,让它躲开,死亡是可怕的!另一个道:让它去吧,比死亡更难捱的是被人遗忘,尤其是被曾经真爱过甚至珍视过人们的遗忘!
选自海波散文集《延川城里去赶集》之《戏说农具二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