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岭深处的轩辕养生谷,农历五月,杨花落尽子规啼,淙淙的溪水静静地流着,馥郁的小花安然地香着,灰喜鹊的长尾巴像是音乐家的指挥棒,在林间忽上忽下潇洒挥舞,鸟儿们的合唱便随着它的指挥时高时低时缓时急。走进的明明是一间从未涉足过的屋子,可是看着父亲端着茶杯斜靠在窗前的沙发里,却莫名地有一种家的感觉。
心安之处即是家?
地理意义上的家,父亲回去的是越来越少了,早些年他不仅爱回,回去还总要住一两晚上,虽然随着学校撤离,青壮年外出打工,村子里日渐萧条,但白天和那些手拄拐杖的老者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唠唠旧事,傍晚端一碗绿豆稀饭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看看星星,也还是蛮惬意的。可是随着一条高速公路要穿村而过的消息不胫而走,像是给静谧的山村撒下一把充满诱惑的金币,道德的藩篱被贪婪的欲念瞬间撕扯得百孔千疮。先是线路规划所经之地村与村之间的地界之争,马上就演变为村与村之间的集体矛盾;后是用地赔偿款到村之后的户与户之争,呼啦啦就站成了堡垒分明的家族阵营;接着又是面对工程车辆挥舞的镢头、铁锨和拐棍……村子仿佛被撕裂了,淳厚、善良、本分等等像农田里碧绿的禾苗一样似乎都被那滚滚黄尘遮蔽了。父亲说,村不像村了。生身热土,纯朴温馨不再,心中的悲凉难免。
那个想离开时离不开想回去时却又回不去的村庄,只能到记忆深处去寻找了。
听着父亲均匀的鼾声,我迎着时断时续的蛙鸣轻轻走了出去,黝黑的树林中不知名的鸟儿遥相呼应,呼唤出了一个敞亮宁静的夜晚,两边起伏的山线像蜿蜒的河岸,湛蓝的天空便是那澄澈的河流,繁星如渔家灯火闪闪烁烁,北斗星灯塔一般气定神闲。行走在灯影婆娑的步道间,真有一种天地相通天人合一的感觉,真想就那么一直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窗户已经发亮,还怕打搅了父亲,没想到转身一看,老人家已经依在床头上喝茶了。他说,你想转你去,我一会就在门前走走。
轩辕养生谷的空气美得简直无法言表,呼吸这山间的空气如同欣赏一场恢弘无比的交响乐,不由你心不醉。松脂沉郁的香味好像大提琴,给人一种故乡般宽厚的抚慰,椴树花的清香好像一支长笛唤醒了许多沉睡的记忆,甘草、柴胡、茜草一路摇曳着自己的音符。越往深处走,山越静,啁啾的鸟鸣和高高低低的流水又将那交响引入一个个新的乐章……
转过一个弯是一处不小的水面,我莽撞的脚步惊动了两只饮水的羊鹿。它们一大一小,分明是母子,奋力地往对岸的石阶上跑去,那母亲本可以跑快到前面去的,但它没有,它让幼小的孩子始终跑在前面并不时地用嘴巴给它借力。那只小羊鹿实在是太稚嫩了,好像是第一次跟随母亲下山,受到惊吓的它一边蹄膝并用奋力攀爬,一边发出呦呦的惊叫。而那母鹿,一边用嘴巴拱着小鹿,一边还不时警觉地朝我这边瞭望,嘴里发出喔喔的声音,宽厚,温暖,似乎是在给小鹿壮胆:不怕,有妈。等上到一定的高度似乎觉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不会给它们造成什么威胁的时候,它们母子便一上一下站在那里依偎在一起,朝晖中耳尖上的绒毛金丝一般发亮,在急促的喘息中微微颤抖,明亮的眸子怯怯地望了过来。我的心底不由得涌起一股热浪,仿佛心里有一种东西瞬间得到了释放和救赎。母亲离开我们整整七年了,人生路上我们母子有过多少次这样摸爬滚打生死相依的场面啊!老人在世时我们似乎觉得自己尽力了,一切都做得够好了;可是当老人离开了,再也见不到说不上话的时候,那思念日日夜夜抽丝剥茧般成了一种痛彻心骨的反思,才知道有许多事情我们本可以做得更好,这无处弥无处补的心缺时不时总会被莫名地撕扯,我不知道该拿什么当祭品给自己心中的母亲……
手机响了,父亲问,走到哪里了,该吃早饭了。
父亲早年给我们的感觉就一个字“怕”,不苟言笑,从来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也从没听过他对任何一个子女的夸赞,又常年在外工作,和子女的交流全靠母亲完成。母亲走后,父亲的性格开始变化,首先是在门前母亲迎来送往的栏杆旁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你这一个礼拜天是四点钟过去的,下一个礼拜天再这个时候去,他即便是不在那里站着,那防盗门却是早已为你打开了一条缝隙。平日里嘘寒问暖叫吃叫喝的电话也多了,深藏在心中的父爱在徐徐释放。这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但望着父亲的笑脸心中却常常有一种莫名的柔柔的痛,虽然说衰老并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可谁能说这笑容的背后没有希冀对自己衰老的理解的一缕情愫呢?多想再听听父亲的教诲、听听那恨铁不成钢的训斥啊,可是再也找不回他性格中那下苦不受气的硬朗和不吐不快的率真。
孝,其实是一种救赎,是救赎自己灵魂的安宁。即使至亲之间,许多东西不是单靠血缘亲情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到的,而必须经过心灵的对话和灵魂的贴近、必须亲历经验后方能得到、方能产生。谁人的衰老不是一步三叹地在“断肠声里唱阳关”?四十岁对六十岁的理解是一种心情,六十岁对八十岁的理解又会是另一种心境。自古人心向下疼好像理所当然,当我们在养儿育孙中被他们的饥寒冷暖啼笑蹒跚纠结得心慌气短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对父母的回报有多少分量;当我们为儿孙新发出的一笑一颦一语心旌神摇的时候,才知道我们跟随在父母身前身后的时候,心情的差别有多少。孝,有多么羞于言表。
我们在失去母爱的岁月中反思过往的遗憾,在拥有父爱的时光里以尽量让他生活得舒心而拯救自己的灵魂,虽然这拯救有求得自己心安的自私成分,但是从家乡的蟒头山、邻近的司马坡到遥远的紫金山,望着父亲以岁月达成和谐的脚步攀登着属于自己的高度,我们兄弟姊妹的心里总还是暖暖的。尽管父亲的笑容在他的理想之地绽放时,我们看着他身边的空缺仍然会暗自伤神,但那只是一种天命难违的惋惜,心中所有的脆弱会随风散去。虽然我们兄妹都是花甲左右之人,但有父亲的脚步在前,我们何敢言老,甚至迟迟不愿意让父亲看到两鬓的白发。心中有故乡,脚下有远方,我想这也应该是天下子女对父母最美好的祝福。
为人子孙,轻勿言孝,所谓的尽孝不过是救赎自我。尽情,尽力,心安为好。
轩辕养生谷的汩汩清流伴我回到父亲身边,我对站在晨光的父亲说:走,咱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