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一贴真是个神忽悠,瞧,他说得多一本正经,多有理;奇怪的是邪的都有理;把个中医的药理说得何等的通透,却原来是要来忽悠人的。
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得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效验。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的老脸,拆我的庙何如?只说出病源!”老道是诱宝玉深入,他知道即使不见效,又有谁会真的拆他的庙,揪掉他的胡子呢?千年来伪宗教的和尚和道士们一直都是这样生存的,如若有人质疑,他(她)们又会说出另一套应对的说辞。
宝玉笑道:“你猜得着,便贴得好了。”好聪明的宝玉,你老道不是说得神乎其乎吗?那你猜一猜我要你治什么病?你要是能猜得着,便真是“神贴”,若是猜不着,你老道便是油嘴的牛头。那王一贴哪里就是神仙,他自然猜不到。王一贴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宝玉命李贵等:“你们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茗烟。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王一贴心有所动,脂砚斋在此段批语说:“四字好!万端生于心,心邪则意在于财,心邪则意在于邪。”老道士动了邪心,为了财;想在宝玉身上好好诓骗一笔钱财。便笑嘻嘻地走近前来,悄悄地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大了,如今有了房中事情,要滋补的药,可是不是?”原来这和尚、道士、尼姑们竟真是骗人的玩意,他(她)们不说一心向佛、一心悟道、一心修行、一心广播智慧慈悲,却是专为豪门贵阀来配春药,配壮阳药的。王道士在问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要不要壮阳的药,真是可笑又可恨!这对他们来说是轻车熟路,他们知道贵族的嗜好;更知道他们所有的丑恶秘密。宝玉自然不懂王道士说的那肮脏的世界里的“行话”。宝玉是净水世界里拥有赤子之心的真人。话犹未了,茗烟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唬得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
下面我们来看看宝玉到底要治什么病,如此神秘。
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真是千古奇文奇语,宝玉也果真是不务正业。他厌恶科举入仕,谁跟他提当官他跟谁急。他对仕途经济的反感让世人不理解,因宝玉只对美、善、真心契,也只对人类灵魂上的“病痛”给予关注。世人皆有的人生恶疾:贪婪、私欲、嫉妒、邪淫、懒惰、怨怼、仇恨、占有、过分执着于爱欲、情欲……这种种恶疾甚至比我们身体上的病症更能摧残我们的心智。现代人谁又不受困于这些恶疾,它们如同铁索般牢牢捆缚住人类的心灵。本来王道士应该懂得的,但他不是真道士,充其量不过是世俗穿着道袍的骗子,哪里会懂得佛、道教义的真理,尤其是庞大到人即使分分秒秒都看,也根本看不完的佛经典籍。人类看了千年,亦然不懂。千年来,这些宗教的败类以歪曲宗教原意的理论来蒙蔽信众,不过是为了敛财取利罢了。
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见效。”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
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见效吃十剂,今日不见效明日再吃,明日不见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要死去,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儿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可就值钱。实告诉你们说罢,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去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混?”(见第八十回)
这混世的骗子的话也说得太有趣而太残酷了。宝玉因香菱被夏金桂这妒妇所折磨而心痛,王一贴一则骗人又荒谬的笑话,却也真让愁眉苦脸的宝玉笑了,因为司棋被赶走,晴雯病死,迎春出嫁又受丈夫虐待,自己也病了一百多天,种种人世间的难堪与丑恶让宝玉愁恼不已。残酷而又荒凉的是,王一贴的“疗妒汤”确实是假药,但是如果夏金桂真的能意识到“疗妒汤”对自己也不了解的自己的天性有“治疗”的可能的话,如果她真正了解自己的“病痛”的话,我相信她会醒悟的;对自己人性上无比“丑恶”的一面会有反省,人这一高级动物,绝对是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所谓的文明,我个人理解是尽人的能力放大天使成分,缩小或是消灭人天性中魔鬼的那一面。
(选自《红楼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