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一月,唐帝国的大地上爆发了一场大内战。安禄山以讨伐杨国忠为名,在范阳发动叛乱,起兵南下。安禄山的军队“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燥震地”(《资治通鉴》),河北郡县多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无敢拒之者”(引同上)。一场蓄久发速,前后经历八年的战祸——“安史之乱”爆发。“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长恨歌》),沉湎于酒色之中的唐玄宗如大梦方醒,仓促布置防御。但由于筹措不当,叛军势如破竹,席卷而来。天宝十五年(756年)六月,长安的东大门潼关沦陷,守军20万人,全军覆没。唐玄宗于仓皇中逃出长安,奔西蜀方向避难。长安沦陷后,关中人民坠入了兵荒马乱的无底深渊,成千上万的难民被迫背井离乡,流落颠簸。
安史之乱爆发前,唐帝国因为连年征战朝政腐败,社会矛盾凸显,连续两年的秋季霖雨让关中地区米价大涨,旅居长安近十年,过着“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寄人篱下生活的杜甫,陷入极端贫困。天宝十四载秋冬之际,杜甫携家小来到长安东北二百多里的奉先(现蒲城县),寄寓在县署公舍之中。天宝十四载十月,杜甫只身回长安,做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小官。十一月离京赴奉先探亲,不久安史之乱消息传来。我们所熟知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名句就是出自诗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一诗,诗人在奉先见到家人,“入门闻号啕,幼子饿已卒”,冻馁致死的不仅有路人,还有自己的幼子。天宝十五年,诗人回到长安任职,到夏天,叛军逼近潼关时,回奉先携家带口投靠白水县做县尉的舅舅。长安陷落,叛军势力迅速扩展到关中附近地区,杜甫带着家小从白水经彭衙(今白水县北部)、华原(今耀县安里乡)、宜君、中部(今黄陵)、三川县(今富县吉子现乡三川驿),来到鄜州羌村(今富县岔口乡大申号村)。这个“涧水空山道,柴门老树村”的偏僻小山村,成了诗人及全家寓居之地。
杜甫北上鄜州的路途是艰难的。诗人写诗回忆当时的情景:“忆昔避贼初,北走经艰险。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参差谷鸟吟,不见游子还。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野果充糇粮,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杜甫《彭衙行》)可见当时是顶风冒雨,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饥寒交迫。
杜甫到富县后,将家小安置在较为偏远的羌村。其间得到唐肃宗在宁夏灵武即位的消息,便只身离开羌村,打算北上延州,出芦子关,去投奔行在。但途中就被叛军抓获,带到长安,因为官职微小,人身未受控制,于是从这年秋天八月到第二年四月,诗人就羁留在叛军占领的长安,期间,写下著名的《月夜》和《春望》。鄜州的月亮,来自羌村的家书,生活在小村里的家人,成为诗人那个时期最为深沉的牵挂,“鄜州”这个地名,也走进诗歌史上最为深情的篇章之中。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羁押在长安的杜甫,在至德元年的中秋,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想到月下的鄜州,闺中的妻子,以及还不能理解母亲思忆长安的小儿女。那位因为嫁给杜甫一辈子没过什么安稳日子的妻子,在杜甫一千多首诗里也很难露面的妻子,在独自默默抚养子女的避难岁月里,在本该和家人团圆的中秋月夜下,把她清幽的形象永远留在古老鄜州一个僻静的山村里。
那里显然是个古老的村庄。它的村名也显示了陕北在唐宋时期羌汉杂居的历史背景。
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正月,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所杀。二月,唐肃宗移驾凤翔。四月,肃宗任命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郭子仪率兵进到长安附近。就在这时,杜甫摆脱叛军的监视,潜出长安,投奔肃宗。“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杜甫《述怀》)肃宗授予杜甫左拾遗一职。
五六月间,诗人听到鄜延一带被叛军洗劫的传闻,焦虑万分,“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到秋天,诗人接到友人捎来的家书,得知家人无恙,喜上眉梢,“今日知消息,他乡且旧居。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农事空山里,眷言终荷锄。”(《得家书》)
授职不久,杜甫因上疏肃宗,谏劝肃宗对罢免宰相房绾事“弃细录人”,触怒了肃宗,被肃宗诏三司推问。幸得宰相张镐力救,方才获免。八月底,杜甫被墨制放还鄜州省亲。闰八月初一,杜甫从凤翔起程,踏上了归鄜州探亲的道路。诗人经兴平、彬县、宜君、中部、三川等县,历时半个多月,回到羌村。
诗人在途经中部(今黄陵县)时,看到城市凋零、行人稀少的情景,触景生情,作《晚行口号》(又题《狄道城》)诗中写道:“三川不可到,归路晚山稠。落雁浮寒水,饥鸟集戍楼。市朝今日异,丧乱几时休。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
经过颠沛流离,杜甫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他悲喜交集,情不能抑,写下了流传极广的《羌村三首》。
在羌村,诗人还写了一首著名长诗《北征》,诗中叙述了他还家前后的经过、沿途所见的景物以及家人相会的情景等。诗中边议边述,有情有景,是一首反映唐朝时代真实面貌的不朽之作。
在富县羌村南四五里处,路边一块巨石上刻有“少陵旧游”四字,此为鄜州人、明御史中丞王邦俊所题。从富县洛河川道上行,至现在甘泉石门,翻越徐寨洛河延河分水岭,可到牡丹山(今万花山),顺牡丹山南河川道可到延安,这条路应当是唐宋以来一条鄜州到延州的主要通道。有学者推测杜甫是沿着这条道到达延安。宋代时,范仲淹镇守延安,曾于川口石壁上书写“杜甫川”三字,以杜甫曾经避乱经过此处而名。延安城南七里铺,宋时曾建“少陵祠”。清道光年间,地方官员和乡绅捐款重建“少陵祠”。文革时损坏,粉碎“四人帮”后,延安市政府重新修葺“杜公祠”。
杜甫北上灵武,被叛军在哪里抓住,没有明确的记载。诗人现存的诗作里,也很难找出确凿的证据表明诗人到过延安城区。有人以诗人在长安羁押期间所作《塞芦子》一诗推断杜甫到过延安城区,说服力不足。也有人认为,当时叛军势力据《资治通鉴》记载只到鄜州坊州一带,杜甫应该是在洛河川一带被抓,并未来过延安城区,虽有些道理,但也不是确论。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延安有一条河川,至今仍叫杜甫川,至今,在延安市城区七里铺,杜公祠经过翻修后,仍然矗立在喧闹的市区。通读杜诗,我们还会发现一个事实,颠沛流离在不少地方颇受冷眼的诗人,在延安富县的一个小山村里,曾经感受到淳朴厚道的民风和温暖的人情。《羌村三首》里那些温暖诗人的父老们,在整个诗人的感情经历中,都是难以磨灭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