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天气愈加寒冷,故乡的山便愈发显得荒凉,离村庄远的山野几乎没了人迹,四野萧寂,偶有一两只野雀儿从山野飞过,山地塄坎间有雪簌簌掉落。这时村庄里的农人们却渐渐忙碌,乡间的年味一天浓似一天。
故乡在偏远的大山深处。那时候,乡下交通极为不便,山高路远,去一趟山外很不方便,村人很少出山,乡村鸡鸣狗吠,炊烟缭绕,充盈着浓浓的恬静的气息。劳累了一年的庄稼人,冬闲的时候,是最为自在消遣的,乡村时光漫长而悠远,似一杯山酒,点燃人生的篝火。每天阳光洒满山村的时候,村人不约而同地聚在村头向阳的石碾旁,这时瓜爷成了中心人物,他一边在布鞋底上吧嗒吧嗒磕掉旱烟锅上的烟灰,一边又装起一锅旱烟,吸一口,慢悠悠地吐出长长的烟雾,讲三国关云长的故事。这往往是村人最自在开心的时候,每个人都听得入迷,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瓜爷早年间赶着牲灵在三边一带驮盐,后来种了一片很大的西瓜地。绿茵茵的瓜蔓扯着长长的藤条,爬满山墙。他在瓜地里搭了个草棚,稀疏而明亮的星星在草棚的缝隙间闪着幽光。夏天的夜晚,人们都聚在他的瓜庵里听他讲故事,乡人称故事为“听古朝”,渐渐人们也就叫他“瓜爷”了。
庄户人家的院落,最先映衬出年节的喜悦和明媚。房前屋后的地畔,堆放着厚厚的柴垛。庄稼人在冬闲的时候,会将山里的柠条砍了背回来,一背一背的柴垛垒满山墙,燃烧出平淡岁月里的富足和温馨。光景殷实的人家,会选择在腊月杀一头肥猪,也称“年猪”。硷畔上垒起一块大石板,支一口大铁锅,木柴火烧的铁锅内开水沸腾,四五个庄稼汉子手忙脚乱,一阵忙活,一头猪就吊在木架上。这时候,周围邻居、亲戚也都来了。大家添柴、切肉,剥葱、捣蒜,将新鲜猪肉烹熟,烩入酸菜,“猪肉烩酸菜”清爽可口,香气飘满了农家院落。每人吃两大碗,吃得热汗淋漓;吃完了,主家会将鲜猪肉三斤、五斤的割给乡亲。傍晚,客人口里叼着一根香烟,提着猪肉,走在铺满月光的村道上,歪着细碎的脚步儿,哼着小曲儿,心想这个年可一定能过好了。
女人们在腊月里越发显得忙碌。村头的石碾,每天吱吱呀呀地转着,家家户户,忙碌地准备做年饭。用软米在石碾上碾成面,做成油饼的形状,在红油锅里一炸,颜色油亮,串在红柳枝条做成的木筷上,一串一串的油馍馍做好了;黄米馍馍闪着金黄的颜色,摆满了笸箩;酿制米酒的工序比较繁多,要选上等的软黄米,一遍一遍地反复淘洗,捞到清水里浸泡,再捞到锅里蒸,发酵,每道工序都需要精心掌握时间和要领,这样酿出的米酒气味芳香,味道醇厚。做豆腐也是极其繁琐的,母亲早早起来,将头天晚上泡在盆子里的大豆捞出来,放在石磨上磨成豆糊,将豆糊裹在纱布里反复揉,把豆渣滤出,豆浆在锅里用旺火熬熟,点上卤水,捞筛里压制成块状,鲜嫩的豆腐就做好了。虽然很累,但是母亲却是那样开心,她像抚育孩子一样精心地料理着每一道工序,生怕延误了时间。夜晚,母亲总是要起来很多次,一遍一遍地给米淘水。那淘米时悠长的悄无声息的换水的声音,似一曲迷人的童谣,
油馍馍、黄米馍、米酒、油糕是乡间过年必须准备的;也极能体现乡间的特色。好像有了这些茶饭,这个年就一定能过好。当然,一些肉类食品也要精心制作,如红烧肉、炖肉块、卤猪蹄、羊杂碎等,也样样齐全,体现出年节的丰盈。窑洞内的土锅台上,摆满了盆盆罐罐,一盆盆、一罐罐,全是五颜六色的肉类茶饭,看了就让人口馋。白面馍点上红的绿的颜色,姹紫嫣红,极能体现年节的喜庆。接着就到了腊八节,这天,家家户户吃焖饭,打扫房屋。整洁明亮的窑洞,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用麻纸将窑窗重新糊一遍,窑洞内立刻亮堂了。心灵手巧的妇女,坐在一起,用一把剪刀,剪出鸡、牛、羊、鹿等具有祥瑞寓意的动物和牡丹、石榴等花草剪纸。有不会剪的人家,就从邻居家选几幅剪纸,带回家贴在窑窗上。花花绿绿的剪纸,洋溢着盎然的春意,带给人们平淡岁月里的想象。雪夜,土灶里燃烧着熊熊柴火,映红了窑窗,土炕上热气腾腾,庄稼人们聚在一起,吃着大块大块的羊肉,喝着自己酿的烈性土酒,头上冒着汗珠儿。窑洞里挤满了庄稼汉子、婆姨女子和娃娃们。倏忽间,有人端起满满的一碗烧酒,唱起了酒曲儿:“酒瓶抱在怀,我把那酒曲唱起来……”一曲未了,一曲又起,歌声悠扬,飘飘荡荡,伴随着人们欢悦的笑声,飘过那冬夜温馨醉人的土窑院。新年,即将临近。
腊月里最重要的事儿,是拜丈人。乡下把岳父,称为“丈人”。“拜丈人”,就是看望岳父岳母。提两瓶红脖子西凤酒,一条四五斤左右的猪肉,去岳父家走一趟,算是过年看望;岳母往往会将做好的年茶饭,油馍馍、黄米馍馍、红烧肉、油炸丸子等,各样儿给女儿满满地装一篮子。临近腊月,乡下的婚事也很多,山梁上远远过来一支迎亲的队伍,唢呐悠长的曲调传得很远。一户人家过事,全村人都去参加婚宴;院子里挤满了人,人们捧着大碗,吃乡村喜事饸饹。有喜欢组织秧歌队的“伞头”,在遇有婚事的场合四处联络鼓手和扭秧歌的女子。乡场上,锣鼓敲的震天响,彩绸飞舞,那是乡亲们排练元宵节拜大年的秧歌。
风不再那么凛冽,阳光柔和地洒在乡场上。到了年三十,再穷的庄户人家,也变得喜悦而富足,不慌不忙,在岁月的年轮里播撒着悠远的年俗。扛一根长长的柳木杆儿,杆头挑一只灯笼,用两块大石头将木杆压在窑院的屋檐上,那灯笼就悬在窑窗的外面。窑洞的窗棂上贴着鲜红的对联。临近傍晚,鞭炮“啪啪”“啪啪”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庄稼院飘荡。天幕渐渐暗了下来,乡村的窑窗却渐次明亮,伴随着一阵一阵的鞭炮声,那大山暗淡的轮廓深处,随风摇摆的灯笼映衬着红窗花的喜悦,摇曳出浓浓的年味。
大约在晚上十二点的时候,一家人坐在土炕上,在土灶柴火热烈气息中,开始吃年夜饭。新年就这样到来了。
大年初一,上了年纪的庄稼人会早早起来。斑驳的土窑院前,有一位穿着厚棉袄的老人,双手掀起门帘,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洒满窑院。雪地上,一个小孩手里拿着一串小小的爆竹,那爆竹燃放的纸屑在雪地上晕染出一片梅花般的美丽图案。故乡的腊月,留在每个人的记忆里,氤氲出童年的烂漫,春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