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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鳖记
——乡村时光拾忆
  宇鹏
  陕北人习惯把山洪叫“山水”。一场山水过后,河道里满是淤泥。白光光的巨蛋似的鹅卵石在太阳底下发着光。满河道是杂乱的石头、深过脚踝的细泥和浅水。近河生长的蒲草和野苇被水没过,倒伏在泥里。远处的浅草丛中,不知名的水鸟在那里捡食着泥汤中困游的泥鳅,河道在大水之后显出一种巨大的喧嚣之后的平静。
  正午时分,一位老人出现在河道里。他头戴一顶大草帽,赤着脚,高挽着裤腿,手中拿一铁钗,腰间挎一鳖笼。河川里的人都不知他的姓名,但都知道他是捉鳖人。一走到我们村的下河道里,村童们都喜欢跟在他后边看他如何捉鳖。
  西河是延河的支流,并不长,在黄土高原的山川沟壑里曲曲弯弯地穿行了六十华里,最后注入了延河。延河又走了百十里路,到了黄河。白于山系里的河,北边的向无定河去了,南边的从这里流过。
  那时,我们是河的主人。夏天里,在河里泅游戏水,乐趣无穷。河中哪里有漩涡暗石,哪里有淤泥,哪里又有泥鳅、小鱼、河鳖,都十分熟悉。鳖一般出现在河里有巨石的地方。巨石下是漩涡,去耍水的时候,常能见鳖在石上“晒盖”。鳖有一个习性,天热水底凉,常要从水底钻到河边的大石头上“晒盖”。当它看到我们的时候,它就会“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次日,我们准备了长杆子去扎鳖。来到漩涡边,顺着漩涡往水里扎,要是觉得长杆子下边是石头,则必定无鳖;如果觉得是淤泥,就可以反复地扎。扎下去之后,要是感觉有入鳖盖的质感,一挑,鳖就舞着爪子被高高地挑在空中,伸长了头,身上带着水里的淤泥。大家一阵欢呼雀跃,一同下河来的大黄狗也高兴得活蹦乱跳,不想在什么时候被鳖咬了鼻头儿,“吱儿吱儿”地叫着,鼻尖上还滴着血珠儿。
  捉鳖人的绝活儿是“踩鳖”,我们则没有这个本事。捉鳖老汉观察水性后,进入泥水当中,他能用脚感知出鳖的“盖”在哪里。踩上半天,腰一弯,手伸入水里一挖,一只鳖就被挖出。
  捉鳖最好的时候是一场山水过后。捉鳖人常说:鳖是有灵性的,能觉出水情。河里要发大水了,它就早早躲入巨石下的泥里。鳖一般不愿挪窝,上游山水下来了,河道里有低沉而轰轰的声音,它就在泥里不动,直待山水过后才出水呼吸。要是鳖被漩涡“漩”出来,它就会上岸。村人在河边捞河柴,要是能捕到一只两只被山水冲出来的鳖,也是意外的收获。鳖被盆子扣着,上面要压大石头。鳖的“顶”劲很大,有时竟然能顶起石头逃之夭夭。有时候因为人们忙于捞河柴,有的鳖就这样逃了。初夏过后,鳖苗也经常被山水冲出,我们会在河边捡拾小鳖苗,放水盆里养着。也有例外的收获:有一次山水过后,村人在河里捞柴,看到满是淤泥的河道里有一串非常显眼的鳖的足迹。村人顺着足迹找寻,竟然逮到一只脸盆大小的鳖来。
  西河过去植被好,山水少。河道水清湾静,蜻蜓和豆娘纷飞乱舞。河道里鳖多,初夏时节,地气已热,正是鳖的繁殖季节,夜里,鳖纷纷上岸到河边的沙地上产卵。村人偶尔在犁地时能捡到鳖蛋,一窝一窝,白生生的。自然,附近的河里必定有鳖。夜静时,这些鳖会上岸,静静地伏于沙地上挖坑产卵。月光底下,我们在河边的沙地上静静地坐着,看着河里的动静。泛着银光的小河在月光下流水哗哗,似温柔的夜语。等了前半夜,没有看到鳖上岸,许是后半夜它才上沙地来产卵,我们守不住,只好回家。
  钓鳖不同于钓鱼,钓鱼要用弯钩,而钓鳖要用“直针”。“直针”上面别上腥肉,放一长线,投入河里,在河边固定住木楔或石头。鳖吃食一般在午时,这时天热水热,肯进食。有一次,我们在邻村河边的一个大漩涡旁发现了一只很大的鳖在“晒盖”,见人来,“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声音很响。俗话说:“漩涡大鳖大”。这话一点儿不假。于是我们找了碎肉,每天在那里放钩钓鳖。
  差不多一个夏天,我们就在那儿钓鳖。然而,每一次去了,钓针上的肉被吃光,只留下空空的鱼线还在。甚至有时明明看见那鳖在河边“晒盖”,去捉,鳖又是一个“猛子”下到水里了,很是遗憾。村人说:“那是只老鳖,当年,捉鳖老汉都没能捉住,不信你们几个能捉住?”
  于是,我们指望着再发一场大水,看能否冲出这只老鳖。
  盛夏的傍晚,闷热闷热,河道里像有一股热的蒸气在流动。殷殷的雷声伴着闪电在远处的后川里传出。天黑沉沉的,乌云密布着,四野黑得像被扣在瓮里。村人说:“乌云结掌,半夜雨响”。一阵狂风刮起,云似乎又散开了,黑压压的天幕上又有了亮色,露出一片奇异景象:有的云像地上的麦垛,有的云像一片深林。
  夜里,炸雷轰响,雨如银河倾下。第二天天刚放亮,雨刚停,人们就下到河里。因为昨夜一场大雨,河里必定下来大山水,山水里有河柴,有上游水坝里冲出的鱼,说不定还会有从大漩涡里冲出的老鳖。
  黎明的河道里不知不觉中已站了许多捞河柴的人,拿着长杆的钩镰和笊篱。山水下来了,水头上是黑压压的柴,因为柴的拥塞,况且河道狭窄,水流得并不快。柴草、大树、枝丫,还有山畔上冲下的木瓜和菜园里冲来的西葫芦等果菜。间或有一两条鱼醒目地困在上面,甚至还有鳖在水头的柴上爬移。
  大约是半晌光景,山水已经过去,水小了许多,捞河柴的人也困了。我们就忙着帮人往回拿鳖,虽然浑身泥水,但欢喜之情洋溢在脸上。
  后来夏天,西河里的山水越来越小了。原因是退耕还林以后,山里的树长起来了,河里的山水就不像以往那样湍急了,水中也没有原来那厚重的泥浆了,河柴也没人去捞了。
  故乡的河还是从前的那条河,但如今它分明又与从前不同了。水清了,水流平缓了。河湾里有大石头的地方,是一汪静静的水涡,水边的石头上常有河鳖伏在上面“晒盖”,也无人打扰它们。一丛一簇的蒲草、芦苇和不知名的水草长得茂盛起来,蜻蜓、豆娘们落在毛茸茸的蒲棒上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