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章
近几年,我骨肉里的夕照投到了人生的桑榆之梢,每根红艳都是一声提醒。因而,除了自己的创作,无力他顾,我为之向诸多友人表达过歉意。但是,由于对刘江散文的特殊喜爱,我决计下不为例地破例一回了。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诗和散文当然更是。我认为,诗是爆发于心灵的使人过目难忘的语言极品,而散文,仅仅次之。
我们当前的散文创作,可谓作者如云、作品如雨。可惜,许多都太不注意语言的锤炼了,满目疲庸。而刘江的作品是另一番气象。刘江是陕西散文界的后起之秀。他出身农村,之后一直在精英与草根之间呼吸俯仰,与二者都有着精神牵扯,从而形成了别致的审美感情和语言系统。他的自然有味的行文,没有苍白无血的话,没有干瘪僵硬的话,没有自作多情的烦人的话。他的从不做作的字里行间,会突然亮出一朵花,会突然撞翻一杯酒,会突然琴声袅袅,使那些古老的中文简体字,有时,几近于音符起伏于眼前。
刘江的作品,多数的重心在于描绘人物。
写人物时,刘江行文的第一个特点是,语言密度大,用语简约,信息含量高,往往只用很少的几句话,就能形象地概括出人物和人物所处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
在《从一朵棉花开始》一文的开头一行,一共用了六十多个字,却写了泉,写了因泉形成的清澈悠长的小溪;还写了夹岸的翠草,同时,也顺便介绍了村子的人口;最后,以漂在小溪里的一疋白布,以那清爽干净的白云一样的颜色,引出了青石板,和跪在青石板上捶布的母亲。在这里,家乡自然风光的清爽美丽,慈母的辛勤能干,都好像以彩笔画出,生动逼真。再看以下的叙述,也是用不多的文字,就充盈饱满(充盈!饱满!)地把母亲的为子含辛茹苦,表现得可歌可泣:“如今对母亲辛劳的记忆,除了窑掌里那彻夜纺线的灯影,就是织机那一天到晚吱呀不息的咏叹。母亲对自己是极狠的,一旦上机织布,一天要织多少个线穗子是一定的。”
对于刘江来说,外婆只是个虚幻的影子。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外婆,外婆很早就去世了。但他把虚幻写成了实景:“我的记忆中,外婆只是一座荒冢,长着一丛白菅子稍,夏天时紫色的花开得非常繁茂。无论何时母亲和姨母到了那里,总是撕心裂肺地哭。外婆是虚岁二十八去世的,那一年母亲只有十三。”
这些不长的文字,传达了非常丰富的具象信息:荒冢、白菅子稍、紫色的花以及两个老人的撕心裂肺的哭。这些,营造出一股凄凉悲切的氛围。加上外婆的早亡和亡时母亲的年幼,把沉重历史给予一个幼小心灵的疼痛投影,表现得令人不能不动恻隐之心。
写人物时,刘江行文的第二个特点是,语言充满了动态感。一位散文大家曾说:“即使写静景,也要把它写动,才是高手。”人是动物中的劳动者和动脑者,写人自然更不用说。动,几乎就等于生命,等于活,等于美。有动感,动量足,就会有挑衅性,穿透性,就会有效地攻入读者的心里,收到事半功倍的艺术效果。刘江不一定心里有这样明确的认识,但我相信,他是深谙此道的。请看:“母亲说,外婆的织布纺线是出了名的,外爷一疋一疋地背出去换粮食换钱。有余钱了,盖了一座大门楼子。”
这是多么简练和形象的叙术语言,它有着多么强的概括力!当中写了外婆,写了外爷,而“一疋一疋地背出去”这几个字,把两位老人配合默契谋求好光景的激情和劲头,写得淋漓尽致。刘江的造句方式,既有艺术味道,又有言简意赅的概括力量。
再看在《跛牛》一文中,刘江对祖父的描写,也是紧紧依附于动态:“从此后跛牛就成了祖父的伴,每天出入相随,牛吃草时他搂柴,暮归时牛的肚子圆圆的,他的筐子也是满满的。”
《跛牛》写的是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的事。刘江交待,那时候,农业社死一头大家畜,是一件严重的不幸之事。但是对于不懂事的娃娃们来说,却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因为终于可以尝到肉了!等待的时间越长,胃口越馋,一待分到手,嘴就凑上去了。许多孩子是不等回到家,连汤带肉就都下肚了,进门时那碗和盆是提在手里的。
看看,他把在苦难中挣扎的那群娃娃,写得多么生动、无忧、可爱。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里有强烈鲜明的动感,并且动量丰沛。
刘江对这些人物的描写,不是胡编乱想,而是来自于生活。它不是从书斋里学到的,自然会带着生活的原汁原味,韵调优美,读起来流畅舒服。其中展现的是慈母的心,祖父的情,岁月的脉动和痛处,巍巍的山,滔滔的河,以及这一切背后的古老精神。
由于刘江从小生活的陕北大地,为信天游所萦回,所以,刘江散文的许多文字,从不刻意表演什么,却神差鬼使般,带有天然的歌腔琴韵,动听的旋律。如《从一朵棉花开始》中的这两句:“如果问我的母亲,什么花好?她一定会说,棉花。朴素,实在,握在手心里温暖踏实。”
他的《石磨,岁月深处的吟唱》一文,从整体看,虽然因为企图表现的东西太多,主线不够清晰,写得并不是怎么出色。但是,其中有些文字,却简直是神来之笔:“磨过四遍,小伙说行了,再磨面就黑了,都是麸星了。会过日子的姑娘会说,自己的粮食自己的面,黑白一样饱肚子。”
当我读着以上这些文字的时候,恍若在读诗,恍若在读词,觉得它很有些诗词的味道。但是,它又带着浓重的民歌色彩。那节奏,那韵味,那旋律,呼之欲出。但它又和散文的表达方式,结合得不露痕迹,天衣无缝。我想,这样的文字,应是足够完美的艺术品,如同经典诗句一样,珍宝一样。
刘江的文字,时有连续的短句。这些短句的出现,多在紧要处,如同音乐语言中的极速板,以短促的迅疾的节奏,渲染出事件中的紧张气氛。如《龙抬头》中的文字:“不知谁喊了一声:龙抬头!这才是真正的龙抬头!啊!这是天与地的呼应!二月二,惊蛰过,天响雷,地回春,龙抬头,河开了!”
而在这之后,也就是《龙抬头》的结尾,作者又将三字短句重复了一次:“啊,开河了!二月二,天响雷,地回春,龙抬头,河开了!”
在这里,与其说作者在写壶口瀑布的迅猛开河过程,不如说吐露的是作者的欣愉狂欢之情。而其中又出现了一个“开河了”,“开河了”和“河开了”虽然只是主语的变易,却反映出了一个发展过程的开头和结尾,因而它所包含的时间段,在一个字的变化中,伸长了好多。而由于时间段的伸长,更显出开河的迅猛异常。刘江驾驭文字的能力,出类拔萃,非同凡响。
《奔走的大树》中的“请大师,下罗盘,看风水”;《从一朵棉花开始》中的“漂净了,捶展了,晾在岸上。”“长大了,懂事了”,也是这样的例子。
刘江很注意从民间吸取语言资源,提炼词语。“挖抓”“散摊”等词的运用就不要说了,且看这句:“(衣服)随了身认了人显出了棉布的天然质地,直到最后弱不上身了。”
这些新鲜而陌生的词语,不但很好地强化了刘江散文的地域特色和艺术性,而且可以给我们的中文积累词汇,增添新的生命活力。
刘江淬炼出的这套散文语言,不只可以描摹田园小景,童心母爱,村树石磨,质朴爱情,更是可以表现激越、震撼、悲壮的情境。那时候,他的多种多样的修辞才能,得到了十分集中的表现,像集束炸弹似地灿烂爆响。例如撕肠裂肺的《跛牛》一文。他先写的是小牛的可爱,小牛在犯错之后,“一看见祖父就哞哞地叫着,见他不理会就追在身边用鼻子抵、用舌头舔。”而当小牛的母亲跛牛被宰杀后,小牛失魂落魄地找母亲,接着一声声的悲啼。于是:“那些本来已经进了圈的牛群发出了回应,一头、两头,它们走出了圈门,朝着枣树林的方向,小牛叫一声它们应一声,像是安慰又像是声讨,在那一呼一应中全都来到小牛身边,叫成了一片。最后,除了祖父,全村的人几乎都被那牛群的叫声惊动了,全村的人和牛一起在沉沉的暮色里为跛牛举行了一个悲壮的悼念仪式。挤在人群里,我看到那耗尽了气力的小牛双膝跪地,眼泪像人一颗一颗地往下淌……”
这是一气呵成的了无绊磕的文字,其间的抑扬顿挫,高低起伏,事件发展,情感流泻,小牛与众牛,众牛与众人,以及挤在人群里的幼年作者,幼年作者眼里所看到的万物有灵,每一句都像火焰的威逼,拷问着尘世的道义和良知。而双膝跪地的小牛那一滴一滴的眼泪,虽小却重,直击人心。
无论从哪方面看,《跛牛》是刘江写得最好的一篇,可以说是刘江的代表作。其中对小牛的母子之情的一系列揪心刻画,处处使人动容。其中对祖父的刻画也是相当成功的。而且,全文既把刻画的焦点放在祖父身上,又能做到惜墨如金。在人畜共悼的那个悲壮场面中,“除了祖父”四字,貌似粗略,它的背后却涌动着广阔浩茫的悲情痛意,让你去想去挖,去感受,里头浸透了老人的多少泪水!祖父与跛牛之间亲入骨髓的感情,演绎出中华古老精神的常读常新,勾起我们对昔日人心美好的回望,咀嚼那些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记忆,以之洗涤污浊,净化灵魂。
刘江所写的《龙抬头》,也写了震撼人心的场面,写的却是大自然,是黄河。他也用多姿多彩的艺术语言,写得有声有色,惊天动地。看来,写此类情景,是刘江语言的大放光彩之时,是刘江的长项。
刘江的一系列散文,为我们生动地展现了乡土意象,传统品格,清澈情感,现代格调,而这些,是以他的苦苦追求从而捕获的独特的艺术语言为支撑的。《跛牛》一文说,祖父“偶尔还拿出他那把尘封的三弦琴拨拉几下。”我觉得,后来眼力不济的祖父虽然不在了,但那三弦琴却像他们家族的DNA,不会消失。刘江是在三弦琴上遣词造句,为当代散文界提供了新的可贵经验,也为他日后的创作,铺展开希望丛生的可能性。
但是,欲在散文创作中有大的贡献,除了语言之外,毕竟还有其他方面的东西。刘江的有些散文,主题不够集中,脉络不够单纯,企图表现的东西多了些,使得谋篇结构显得有点儿松散或粗糙。此外,他发表作品的频率,还与读者的期待,存在较大的距离。从我对他的了解看,他绝不是不勤奋,而是苦于找不到足够多的题材。这,就应该在审美思维的敏感度上,悉心锻炼。
[庚子年春月于北京观湖国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