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中,有这样一副画面特别温馨也特别深刻:不管春夏秋冬,大清早起来,爷爷总坐在东屋房檐下的角落,用一个红泥巴做成的火炉煮茶喝。煮茶的罐罐就是那种被烟熏的黑乎乎的瓦罐,茶就是那种浓酽得像药一样的汤茶。一口馍一口茶,周围轻烟袅袅,茶香飘飘,伴随着罐罐茶的氤氲,平淡简约的一天就开始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很是纳闷,那么苦的东西有什么好喝的?隔三差五的,奶奶还会让爷爷给我喝点“茶底子”或者“薄茶”,但还得加点儿白糖,这可能是我最早接触的茶。
爷爷爱喝茶,我爱观察爷爷喝茶。每当炉子烧旺,爷爷会把注满泉水的罐罐搭在火炉上,在炭火的炙烤下,罐内清水逐渐沸腾起来,他便不急不缓地用三个指头拿捏他认为合适的茶叶量,然后缓缓放入罐中。炭火炙热,茶水沸腾,爷爷紧盯茶罐,神情专注。等茶水经过反复熬煮,淡黄色的茶沫溢出时,爷爷便会抓住罐子手柄,将其端离炭火,然后用一支筷子在罐子里反复搅动。等到茶沫消散,又将罐子放在火炉上继续熬煮。如此反复三五次,直至茶水剩下一半,才彻底端离火炉。至此,一杯香气四溢的罐罐茶便熬制完成。这时,他会放下旱烟袋,伴随着热气腾起,琥珀色的茶水被爷爷扯成一条直线倒入茶碗中。然后他双手捧着茶碗,眯着眼,鼻子靠近茶碗,吻着茶香,用力吸着,特别的专注深情。一口茶下喉,布满皱纹的脸马上会灿烂起来,仿佛把生活的喜怒哀乐都融入了浓浓的茶汁里,然后被茶香化解得飘飘渺渺,如烟如雾。
爷爷说:“如果哪天不喝茶,人就像病了一样,一天都不精神,甚至活儿都没劲干。”那时的我根本不理解这其中的奥秘。而父亲每次从遥远的地方回家探亲时,总会固定给他们带一样东西,用纸包着,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奶奶也会习惯性地拿起纸包倒进一个铁盒子里,盖紧放好,好像比什么都宝贵!
或许是受爷爷的影响,我从上初中开始也喝茶。每次周末去学校的时候,奶奶总会给我用纸包点儿茶叶带上。她说喝茶提神,这是我最早对茶之功效的认识。那个时候,虽喝不出什么茶香,但还是喜欢那种感觉,或许是念,或许是想,反正是我那个年龄的很多同龄人不理解的,这一习惯伴随我到大学毕业。
工作的第一年,父亲送我一件礼物—紫砂茶杯。22岁的我,没有岁月的沧桑,但看到那个茶杯时,却有久违的感觉。时至今年,这个茶杯已经被我捧在手心有17年了,茶杯手把已经磨得能看到岁月的痕迹,杯身也温润如玉。而我也把这种爱好发挥到了女人里一定的级别。平时家中的冰箱里,除了冷冻室之外,有一半被我用来存放茶了。当了十几年的高中老师,练就了一副大嗓门,但是从来没有咽炎之类的职业病。我想,这一半归功于我的那个杯,那些茶。
2015年的4月,爷爷临去世前的几天,对我说他不想喝茶了,我一点也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话意味着什么。现在突然明白,是爷爷已经感知到他不久于人世,所以主动结束了用罐罐茶来陪辅他的喜怒哀乐,也结束了他涩苦甘润如罐罐茶的一生。
现在,我再也喝不到爷爷用罐罐熬煮的茶了。生活节奏的变化,最简单化的方式便是泡茶喝。每当用心泡杯自己喜欢的茶,看着茶叶在水中上下翻腾的样子,闻着悠悠的茶香,在慢慢品味的过程中回忆成长的历程。那些生命里过往的人,生活中过往的事,都随时光慢慢流逝。也正因这样的流逝,而显得弥足珍贵。
茶于我而言,是什么?浓浓苦涩味的回忆?简单质朴的亲情陪伴?抑或高雅的生活享受?也许都有。但我觉得更多的是对天堂里的爷爷的怀念,这种感情早已渗透到了我的血脉之中,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茶相伴的生活,一个人也好,三五伴也行,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喝茶的时光,生命是柔软的,生活是美好的,唯有把美好藏于心间,细细珍藏,才对得起时光荏苒。
白落梅说:“生命就在当下,我们不必再迟疑,既要拿起,也要放下,不辜负这杯用浓浓世味熬煮的茶。”是的,爷爷的罐罐茶已然成为记忆,而我,懂得了熬煮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