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的碾道,兀自躺在尘世的烟火中,一圈圈,“吱嘎”作响,碾碎了光阴,追老了时间,沧桑了流年。
老村将碾子称碾道,为何称之为“道”,无从说起。
如果说老村的外延是炊烟,那么老村的内涵便是碾道。
炊烟袅袅,一如新媳妇曼妙的身姿,老村呈现灵动的美;碾子滚转,一如汉子铿锵的步伐,老村突显质感的美。
老村的碾道位于老鲍坡底,老杨家哑巴二娘家的外墙下,处于村子的最低处。旁边有两个石礅,供休息或放置农具。估计先人们在安放碾道时就考虑周全,坎下避风,极大地降低了野风将碾盘上粮食吹走的风险指数,这大抵就是道吧。
碾道由一个巨大的碾盘、一个厚重的碾轱辘、一个木质的碾框组成。
碾盘中间固定的粗木头桩子,和碾框共同将碾轱辘固定在碾盘上。
碾轱辘两端的圆盘中心处,分别镶嵌着一个铁制的锥形小槽,叫碾脐儿。碾框对应位置固定一个铁制锥体状的小柱体,放进碾脐儿内,构成碾轱辘转动的轴承。所以碾轱辘转动起来,“吱嘎”作响。
碾框对角两端上分别有两个直径三四厘米的圆孔,用于插放碾棍,人或牲畜推或拉动碾棍,使碾轱辘转动,碾轧粮食。
碾盘圆润厚重,碾轱辘光滑柱壮,宛若世代栖息在老村的乡邻,淳朴憨厚。
老杨家哑巴二娘是碾道的忠诚守卫者,别看她不会说话,但总是衣着干净利索,用母亲一句话,她比好人还懂得世俗人情大道理。
碾盘上落鸟屎了,她会等到鸟屎风干后,用小笤帚轻轻将鸟屎扫掉。
下雪雪停后,她会第一时间赶到,将碾轱辘上、碾盘上和碾道四周的积雪清扫干净。
谁家轧粮食忘记带碾棍和小笤帚了,她会主动送上来。
由于碾盘平滑开阔,儿时的我们经常在碾盘上摔泥娃、欻石子或欻嘎拉哈(羊蹄儿和羊腿儿的那块关节骨头)。她发现后,会用谁也听不懂“呜哩哇啦”的哑语,再加上假装要打人的手势,把我们轰走,再把碾盘细致地弄干净。等我们跑远了,她还在歪着脖子,用手式比划着,以示警告。
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还是很怕她的,可能是源于对聋哑或智障的人总是凭空生出惊悚的情愫使然吧。
总之,杨家哑巴二娘在,碾道随时可用。
碾道最美的风景莫过于那戴着眼罩(老家俗称蒙眼,防止转圈太多造成驴子迷糊)的黑色小毛驴。它们围着碾盘,拉着碾轱辘一圈圈儿快速地跑动。头戴围巾的妇女时不时地趁毛驴跑过的间隙,赶紧用小笤帚将碾轧到碾盘里侧或外侧边缘的粮食扫到中间。
在那还没有磨米机的时代,戴眼罩的驴子帮助乡亲们完成了大量推碾子的活计。
村民在碾道上串黍子、去高粱和谷子的皮、给黄豆破碴子、把玉米和高粱轧成面……
农忙时,占碾道就是家里的大事了。一根碾棍插在碾框的孔上,或一个小笤帚放在碾盘上,说明碾道已有人家占上了,你就得排在后面了。
碾盘上有许多凹下去的小坑,但是善良的乡亲们在用完碾道时,绝不会将小坑里的粮食全部抠走。这样做,是为了下一家轧碾子时少损失点粮食。更主要的是,那些麻雀或鸽子等鸟儿们就能吃到剩下的粮食残渣。尤其是冬季,这对那些留恋故乡而不迁徙的鸟儿们绝对是一种善良的眷顾。
任雨雪浸淫,凭岁月雕琢,碾道不曾孱瘦,未染风霜。曾经推着它健步如飞的女人,如今已经干枯瘦瘪,弱不禁风,连从家走到碾道看看它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些拉碾子的小毛驴也不知道转世托生了几个来回,只有那泛青的碾道兀自健壮着,青春着。它转转停停,静看四季轮回,目睹人世沧桑;它眼睁睁瞧着一个个背上行囊远行的游子,背叛了这块贫瘠而又火热的土地;它敏感地嗅到了时光老去的霉味,叹息乡亲们对磨米机的移情别恋……
世事都是轮回的,当快节奏的生活让人莫名地产生空虚寂寥的情愫、各色食品使人“五味口爽”、各种添加剂给食品安全带来恐慌之际,手工、有机、绿色、老作坊、慢节奏等农村复古式生活成了当今的时尚。人们趋之若鹜于石磨卤水豆腐、碾子轧的玉米高粱米面的大饼子饸饹条、老式煎饼等健康食品,老村的碾道迎来了它的第二春。
听母亲兴奋地说,老家的碾道这几年又热闹起来了。由于年头太长,碾框的木头有些糟烂,去年,鲍占国老叔用自己的退休金为碾道量身定制了一款铁制的碾框。
今年清明节回家祭祖时,我特意与碾道亲密接触。有了铁制的碾框,碾道显得更加结实厚重了。
站在这个比我年龄还大了不知道多少岁的碾道旁边,依稀感觉它在轻轻地向我诉说着氤氲往事,感谢我这个羁旅游子对它的默默惦记。
轻轻地抚摸着光滑依旧的碾盘和碾轱辘,碾轱辘转动的“吱嘎”声、乡亲们爽朗的笑声、懒驴的嘶叫声、孩子们的打闹声回荡在耳畔,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在我和哥哥的演示下,侄女和儿子兴致勃勃地推起了碾子,这个快要掉进历史漩涡、被时代甩丢的碾道,对侄女和儿子来说,就是一个玩乐的工具,好奇推一下而已。但对我来说,它是我回忆往事的一个重要支点,乡亲们的房子、街道、村容村貌几乎都变了样,唯有碾道战胜沧桑流年,容貌如初,它能让我瞬间感觉到我的存在感,我的过去是真实的,使我闻到了时光的味道。
道家讲大道至简。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回归最初始、最简单的状态可能是它的最终归宿。
所以我相信,老村的碾道之所以叫“道”,是有它一定的道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