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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送达的歉意
莫维铭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我只有七岁,在村小念书。课余,不是在荒山野岭放牛拾柴,就是在田间地头和母亲劳作。故乡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都留下我或深或浅的足迹,也曾经回荡着我和玩伴们撒落山间的童声笑语。
  初夏的一天傍晚,我从山上放牛暮归,在离家不远的坡地上看到桐果树下葱茏一片蓝靛,蓝靛地里杂生着两株比蓝靛还高的淮山苗。在那个物资匮乏、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代,我知道淮山是可以充饥的,味道还十分鲜美独特,于是便心生歪念。次日,恰逢星期天,睡前,就已精心筹划天明如何实施挖淮山的“宏伟大计”。
  第二天在鸟鸣声声中醒来,趁着天色微曦,赶紧带上柴刀、小锄头、畚箕,踏着露珠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向目的地出发了。不一会儿就看到那块蓝靛地,经过一夜的露水滋润,蓝靛更显浓墨茂密,长得更加挤挤挨挨,淮山藤蔓仿佛长得更高、愈加惹人眼目了。蓝靛地的边边角角,野花烂漫,色彩缤纷,充满乡野气息;虫声在四周应和鸣叫,时断时续;早起的鸟儿吱喳飞过,蓝天上白云悠悠一派祥和。心有所企的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美景,抑制不住怦怦的心跳,快步跨进那片蓝靛地,放下工具,迫不及待用柴刀娴熟地把淮山藤茎割掉,一点一点把根部周围的土刨开,接着举起锄头从藤茎根部使劲开挖。一锄又一锄,坑道越挖越深,汗水涔涔而下,浸透了土布衣衫,却始终看不到淮山那丰腴饱满的身姿。实在不甘作罢,沿着根茎继续往下深挖,直到累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亦毫无所获。最后,终于挖到根茎底部了,只看到坚硬的一地碎石……
  其时,我并不知道淮山是在冬天才成熟的。沮丧地瘫坐地上,委屈得几度想要落泪。稍息,怏怏收拾工具,准备失望而归的时候环顾四周,才看到刚刚还翠绿挺拔的蓝靛,在我起起落落的锄头下已经被糟蹋得倒伏一地,蓝靛地已是一片狼藉。恍惚中,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瞬间,心里变得恐惧不安,急匆匆小跑回到家里,在忐忑不安心神不定中等待着。
  果然,当太阳落山,蓝靛地的主人黄婶婶劳作回来路过,发现亲手种植并已长出一米高的蓝靛被糟蹋得面目全非时,她又急又气。这片蓝靛地可是她们一家这一年染制衣服的希望啊!哎!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是我干的坏事,一路指桑骂槐,经过我们家门时,咒骂声更加高扬响亮了,分明是故意提高嗓门让我和母亲听到的。母亲不明就里盘问我做错了什么,犯错的我只好怯怯地把原委告知母亲。听罢,母亲面露难色,沉默不语。当晚,在深深的自责与愧疚中,我彻夜未眠。
  几年之后,我小学毕业了,初考落第。我心有不甘,带着继续上学的梦想,作别父母,远离故乡,随二哥到他工作的中越边境的一个小山村继续上学。离家十分遥远,其间甚是想念父母,也牵挂家乡的一切,曾经做过的那件傻事也不时在脑海里浮现。我反复默念着,找机会一定要当面向黄婶婶赔礼道歉,以释心中的愧疚。
  时光飞逝,在淡忘一些往事的同时,我也开始懂事。当年暑假返乡的时候,我就想登门道歉,但碍于面子羞于启齿始终没有兑现。次年返乡的时候,却惊闻黄婶婶已经患病离世,撇下未满一个月的女儿。惊愕之余,黯然流泪,为迟迟没有送达的歉意,也为黄婶婶英年早逝而悲伤惋惜。
  若干年后,我们远离了饥荒,告别了没有食吃的年代。一天,母亲告诉我:我犯错的当天晚上,她就登门代我赔礼道歉了,还随身带上两筒糯玉米做赔偿,但黄婶婶并没有收下,也原谅了年幼无知的我所犯下的错。但是我一直不能释怀,母亲为何不带我一起登门谢罪呢?是担心我自尊心受伤害,还是原谅了我的懵懂无知?抑或因让我忍饥挨饿食不果腹才做出此等错事而内疚?还是母性的溺爱?我一直无法揣度,但我相信那一定是母亲对我舐犊情深的呵护!
  我初中毕业那年,是黄婶婶去世的第五个年头。按我们当地风俗,过了五年就要择日捡骨重新安葬了。给黄婶婶捡骨的那天,阳光明媚,天空中飘着洁白的云朵。在母亲的授意下,我随同黄婶婶的女儿及其亲戚们来到坟前烧香祭拜,接着为她破坟开棺。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捡拾逝者骨骸。很奇怪,没有任何发怵与惊怕。当年年轻美貌的黄婶婶在泥土里已然融化得只剩下累累白骨。我们小心虔诚地捡拾着她的骨骸,静静地,没有人说话。那一刻,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向黄婶婶道歉,禁不住悲由心生,顿感生命有时候是多么的脆弱!世事无常,有些事情想到了就要尽快去做,否则只能遗憾终生!
  时序更替,岁月流逝,我已步入中年,每每想起小时候经历的一些人事,就嘘唏不已。对黄婶婶那份愧疚与深深的歉意,是永远无法送达了,唯有对她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