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子是有记忆的,腌过咸菜的坛子,再用来腌鸡蛋是行不通的。这话,是和奶奶唠嗑时唠出来的。
奶奶家的坛子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奶奶家的坛子,总被她擦得油光锃亮。奶奶家的坛子里腌的咸菜,也跟别人家的不一样,村头村尾皆知。我最爱吃奶奶家的坛子里用大白菜、青柿子、扁豆儿、尖椒腌的咸菜。
但奶奶从不上手腌菜,我家的咸菜都是爷爷来腌。
爷爷腌咸菜的过程很讲究。青菜入坛之前,须摘去黄叶,冲洗干净,自然风干上面的一层水珠。为了好看,大白菜和胡萝卜用菜刀切成菱形;为了入味,青柿子和尖椒用牙签扎几个窟窿。而后,放入祖辈传下来的大坛子中,加入提前化好的大粒盐水,上面再压一块大石头。当然,这块石头也是有讲究的,自打我记事起,它便专门用来压咸菜。它的颜色暗沉,形状扁平,并不是很规则,但很光滑,泛着光泽,就像祖传的砸蒜的石缸和石锤一样,让人联想到古老的石器时代。最后,在坛口蒙一层麻布,用橡皮筋固定住,防止蚊蝇。一切准备就绪,剩下的,就是坛子里面自己的事情了。
爷爷腌的咸菜,老远就能闻到清香的味道。爷爷腌的白菜咸中有酸,尖椒酸中带辣,甚是爽口,怎么都吃不够。通常是餐桌放好,饭菜还没上齐,就忍不住夹几口,又或者吃饱喝足,抢在收拾桌子前夹上几筷子,才算过瘾。即使家里突然来了客人,一个咸菜大拼盘儿也能应酬一阵。爷爷腌的咸菜,对面屋子的三婶爱吃,邻家大娘爱吃,城里的亲戚朋友来了也会打包带走。每当这个时候,爷爷总是憨笑,那满脸的沟壑显得更深了。后来供不应求,就改用了大缸。那缸体形硕大,一米多高,如此,便可以从入秋一直吃到第二年开春,原来的那个坛子便闲置下来。
记得有一年开春,天暖了,奶奶想着自家老母鸡下的蛋怕是存不住了,就惦记着腌咸蛋,若是来了客人,还能再凑一盘下酒菜。于是,就用闲置下来的腌咸菜的坛子腌了二十几个鸡蛋。当时我很兴奋,想着用不了多久,就有咸鸡蛋吃了,天天去坛子边转悠。爷爷在一旁笑而不语。终于有一天,我闻到了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跑去找奶奶。呵,一坛臭蛋横空出世了。奶奶取出几个煮了,果真,清黄不分,仿佛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屋子里臭气熏天,不过,吃起来却越嚼越香,那味道,简直比长沙臭豆腐还要正宗!就是这一坛臭蛋,引来大苍蝇趴在纱窗上垂涎。也就从那一次起,我们才明白坛子是有记忆的,也才明白爷爷当初笑而不语的深意。
如今,二老已离世多年。我曾模仿爷爷当年的工序腌咸菜,却没能腌出小时候的味道;也曾尝试腌出奶奶当年的臭蛋,竟也是枉然。外出赴宴,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人喊:“服务员,有没有咸菜疙瘩,来一盘。”每当这时,我就不禁想起爷爷亲手腌制的咸菜和奶奶在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此刻,我终于懂得,这坛子不仅记录着里面腌过的菜品,还承载着爷爷奶奶全部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