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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性食物——子长煎饼
叶小强
  夏天的陕北能热死人,然而大树底下好乘凉。
  陕北的夏天干而热,疯长的草木、地里的青苗,一律都低下了头!可山沟沟里却别是一番“小气候”,俨然一处天然的“避暑山庄”。然而凡事都得讲求一个度,若待得时间过久,没准还会凉感冒!
  阴阳分明,冷热相生,陕北高原上藏不住污浊混沌之气,总是以爱憎分明、直白坦荡的方式立于天地。
  “黄土里种来黄土里收,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正如陕北民歌所吟唱的那样,这里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知生死,不苟活,乐天知命,每一个陕北人都在一种现实与理想的激烈碰撞中轰轰烈烈的生存。悠悠的陕北民歌里,有一种生命意识、抗争意识,一种充斥于天地之间的巨大的痛感,同时又乐观旷达,有一种直面人生的那种震撼,令苟活者胆怯,这种气魄就是一种天地正气。
  天干了、地旱了,地下的青苗着火了!如果野地里的景象让人绝望的话,我们不妨走进陕北的窑洞,享受一种别样的、简单而纯粹的满足。
  智慧的陕北人发明了窑洞,将人与土地自然和谐地调和在了一起。生于土,长于土,葬于土,获得了最适得其所的安顿。这里的人们敬天敬地——新生儿降临在热炕头上,要用黄土埋了胎盘;孩子身上起了痱子,就用黄土给婴儿爽身;新窑入住,要安土方可入住;墓穴里要向土地敬献一张纯白的羊皮,才葬得踏实;晋文公来了,老农也捧着土疙瘩表示欢迎……
  土窑,是最踏实安稳的地方。靠山的土窑冬暖夏凉,纵使生活再艰难、再不如意,一旦入了窑洞,见了婆姨和孩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温情脉脉。心中的熬煎都可放下,再热的天,只要有煎饼和凉粉,总能让你心旷神怡、心静如水。
  子长煎饼不同于山东杂粮煎饼,这种煎饼是将荞麦糁子经过多道工序加工而成。
  先是揉。把荞麦糁子装进袋子,放入盛水的盆里,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揉洗。荞麦糁子在反复揉洗之下,像是动了母性,产出了稠黏的白色乳汁,不断揉搓之下,袋子成了年老母亲干瘪的乳房。这时候,营养已转移到盆里,变成了诱人的纯白乳汁。这是第一步。
  再是煎。历经煎熬才能实现质的飞跃。陈忠实曾把白鹿原比做一个鏊子,不同的人轮番登场,结局各异。陕北的很多食物也需上鏊子,最后总获得一种未焦还韧的倔强。软麋子摊花儿如此,小麦凉面也如此,陕北煎饼更是如此。历经煎熬的子长煎饼由此获得一种温婉细腻。
  这种温婉细腻究竟源于何处呢?有一种说法,子长煎饼要是出了子长,口感就会变差。食物类人,大概也存在水土不服。或许,只有子长这里的水、土、人情,才可做出这样的美食。
  土里长出来的荞麦,本属于粗粮,然而与水交融之后,再上鏊子煎,鏊子下是通红的火舌,摊出来的煎饼却没有丝毫焦煳粗糙,变得安静从容,拥有了精神的高贵。
  薄如蝉翼,温婉细腻,精致小巧,物美价廉,再贫穷苦焦的人也能享受。他们因为煎饼这种食物获得一种安慰和自信。这时候,什么法国的鹅肝、意大利的面、咖啡面包等等,都比不上煎饼那样令人贴心而又贴胃。
  煎饼是调的艺术,煎饼的小桌上放着陕北人各色的性格。油浇辣子热烈香醇,韭花酱直通草原人的自由洒脱,炒熟的芝麻透着香,蒜泥性烈能烧掉舌头,西红柿酱酸甜可口,香油抹上,香醋倒上,孜然撒上,各色的酱眼花缭乱。吃煎饼,要的就是个包容调和的性子,卷上豆腐干有韧劲,卷上热豆腐软实,卷上陕北三丝清脆,卷上酥肉荤素正好。
  如此高贵的美食遇上燥热的夏天,无论你有多少烦恼,都会让你在享用美食之后获得一份气定神闲。最好是在窑里,一家子人,几卷煎饼,一碗酸凉汤,获得一种禅定。
  煎饼是一种母性食物,她从大地来,带着甘甜的水,经历了熬煎,幻化成一种高贵和包容,凡人享用之时,如做祷告,与煎饼交谈,所有的苦累都稀释消散,不悲不喜,气定神闲。
  酷暑还未过去,而河流始终艰难而欢快地曲折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