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玉琛
成路的《母水》是秋去冬来瘦硬而深带寒意的风,推开我联想的窗户,我带着肌肤和心灵的微微刺痛,进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黄河之旅。
我们知道,新诗是五四时期引入中国的,带有明显的西化特征。传统诗的清规戒律完全被打破,内容和形式进入相对自由阶段,故又称自由诗。新诗也罢,自由诗也罢,总之是脱离了传统,有别于传统,形成自己的面貌。我以为,除过思维形式和语言表述之外,新诗和传统诗的最显著区别在于意境和意象。传统诗美在意境,新诗之美在意象。意境可扩展可玩味,有雄奇、辽远、苍凉、沉郁、深邃、淡雅诸美,而意象相对固定却有象征性,讲究寓意深刻。
我以为,成路经过《母水》的不懈努力,已经确立了自己的诗歌个性。或者说,成路在以自己独特的意象群,来塑造一个崭新的黄河形象。我们可以耐心地观看成路是如何实施他的抱负和计划的。
首先看他与意境不同的意象特征。
一般而言,西方诗歌的意象和西方的油画比较相似,讲究画面的单纯,但这单纯的背后,却要有绵绵不尽的象征意义。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希腊诗人奥德修斯·埃里蒂斯就有一个对称光明论。所谓对称,就是画一条线,精神上必须有一个和这条线对应的东西。所谓光明,就是一个意象背后层出无数个意象,就像光一样穿透物质。“即在某个具体事物后面能够透出其他事物。而在其之后又有其他,如此延伸,以至无穷。”这是诗歌意象的高级境界,比如他的《疯狂的石榴树》,就是以疯狂的石榴树为轴心,层层递进,投射出绵延不尽的意象,并且孕育着诸多象征意义。奥德修斯·埃里蒂斯的意象特征,带有典型的西方诗歌创作特点。但成路是东方诗人,又面对的是纵横驰骋数千里的雄壮黄河,要大书特书,用一个单纯的意象显然是难以完成的。成路只能在东方要素上想办法。
来看古典诗歌里的黄河。“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这是李白赞扬传说中大禹治水篇章《公无渡河》开头两句。写黄河从源头到龙门这段,意境雄阔豪放,气势足可耳闻目睹。无独有偶,成路恰好也写的是这段黄河。但成路不可能去和李白拼意境,那根本不是对手。成路知晓新诗的长处,只能拼意象,写出一条新黄河。但要拼意象,就得先找到潜在的对称关系。
一条黄河,从源头隆起,不断壮大,次第而来,曲曲折折,奔奔腾腾,直捣龙门,就那么日夜不息地流淌,那是一种自然的律动和存在。成路将这大河自然的起源、律动和存在与华夏民族和华夏文明的诞生、奋斗、发展、图存和重生遥相呼应,在二者之间形成一种契合和张力,并要用意象来塑造一条超越自然的、诗意的、精神的大河流。这雄心甚为壮阔,所以单纯的意象只能被舍弃了。成路巧妙地采用了中国绘画的散点透视方法,如《清明上河图》那样,用意象群来展开一幅壮美的长卷画。但这长卷画上的意象群又不是笼统的,而是有节点和重点。
诗歌一开头,即这样写道:“水,在巴颜喀拉北山的雪崩涧没有节制地奔涌。”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联想和夸张一下落实到了大地、高原和高山的实处。这奔涌的河水和妹妹的歌谣、兄弟的号子合唱为一体,或者说这奔涌的河水本身就是妹妹的歌谣、兄弟的号子。奔涌的河水要成为一个内容丰富多彩的意象,那该来的就都来吧!“土、石头、沙子、鲤鱼、展翅飞翔的豹”“自然、生物、神话、传说”,一条自然大河,顷刻间丰富成一个光彩多姿的意象,显豁登场,决山而出。你瞧,正在聚集的风群,也在轰鸣着前来伴行。因了风的启迪和感动,诗人的自我灵魂也融入这光彩多姿的大河,一路同行:“是啊,我把耳朵贴在土地上/让灵魂沿着水的流向/和以前,和未知一起流动。”
成路调动各种艺术手段,从正侧两面来状写黄河意象,而且写得有声有色有味还有思考。自然和历史的河流文明辉映,空中是风群的轰鸣,地下是水质的声音,旁边则是蟒皮鼓和铜鼓在震响,远方有骨笛在呼唤。“白色的雪,黛色的山,墨绿或鲜红的鲤鱼和燃烧的火以及烧红的铁”,还有在灵魂的城邦上,香料在舞蹈……在这声色俱佳、香气熏人的诗意世界中,一幅幅农耕文明的图画绽放开来:鲤鱼鳞片、凤凰羽毛、石榴小麦、牧船艄公、绳索桨板、铁锤铆钉、岸边码头、祖母店铺、隆重的祭祀,层层推出,展现在辽远广阔的时空交叠之中。人类生存意象的集合体,镶嵌在黄河身上,给流动的黄河以牢固的生命景致。黄河已经很有风韵了!
还记得那个偏头关吗?黄河和长城在此交汇,民族生存的历史与人们劳动的伟大成果也在此交汇。这一节写得雄奇破空,并洒下民族带血的精神种子:黄河啊,我们应该去哪里?又该拐向何方?我们民族行进的方向到底在哪里?冥冥之中,自然在引导着我们,也督促着我们,我们还是继续诗意之旅,看成路如何描绘黄河岸边草药商贾的情景:“他还叙说,在东在西/铃铛/眷顾着旅途中的河水,旅途中的船只//而当下,我把自己的躯体/钉在风中/货物,船的龙骨/上了岸//族长的岸——木头峪/飞鱼和纸张在长大/银元在洋蜡的焰火中光亮亮”有谁以这样奇崛的意象有声有色有形地描绘曾经的通商情景。当时繁华,固定成会动的浮世画,呈现在今人眼前。瞧瞧木头峪的注释文字,就知道成路在表达什么了!“木头峪,古名浮图峪,陕西佳县境内,古代秦晋商贸的水旱码头,有黄河上‘好渡口’之誉。”这是黄河生命的一部分,写得多么新奇而诡谲。
成路写艄公和号子,更是出彩:“船工扛着号子,仿佛是光的边晕/驻足在鲤鱼出没的黄河上……”意象开阔,富有质地,船工光彩照人的形象,顶天立地般站立在黄河边。劳动的艰辛,不屈的精神,生命的雄壮,灵魂的昂扬,足以和海明威笔下的打渔人相媲美。
并未就此止步,意象还在叠加。成路把这艰辛的劳动和昂扬的精神,映衬在时间和空间并置的背景上,“还有凭吊的盘子/我看见盘子背面的珐琅彩画/是大禹的祥云。”这种映衬和时空并置手法的使用,愈发使这劳动和精神显示出历史的沧桑感和富于力度的美。
这样阐释太繁琐了,还是听令自然、历史和偏关指引的方向,折而向南,穿过战争和丰收的双重交织意象,再折而向东,蓄势而发,跃向迎面耸立的龙门吧。
这时的黄河,经历了矛盾、苦难和阵痛的黄河,经历了战乱和丰收喜悦的黄河,要奋力前冲,就像音乐临近结尾时形成一个次高潮,色彩明晰,声调嘹亮。梦境进入了,一个如山峦般高大坚硬而又如海洋般宽博包容的黄河形象呼之而出,是那样雍容大气,不计较任何东西,沿着自然智慧的方向,日夜不息地奔腾向前。
高潮来临了,龙门就在眼前:“祈唤的长调是河的嘴唇发出/始源的声响——/鲤鱼撞裂了礁石的轰鸣/枭鹰驱赶涉水的河马奔腾/……”
时空交错,古今汇同,以声响和跳动营造的气势中,古老的黄河,脱去野蛮和愚昧,而向现代文明图腾,并像七十二尾透明的红鲤鱼一样获得新生。黄河屹立如山,那便是华夏民族坚挺的脊梁。
一尊新的黄河形象就此诞生,有源有流,有形有神,有静有动,有沉稳有激情,有历史有风情,有思考有判断,有曲折有行进方向,一切皆汇成生命的大动力,丰蕴而厚实,瘦硬又倔犟,伫立在广袤的大地之上,万丈穹窿之下。
这是大地上流经千万年的黄河,更是成路诗意创造的黄河,喧然有声,傲世独立。也就是说,这已不是自然流动的黄河,也不是传统诗意中的黄河,而是经由新诗塑造的、压缩着深沉情感和独特文化思考的诗国黄河。这黄河因自然和传统而缘起,但已经振翅飞翔在新诗的国度里。
刘全德先生评价成路及其诗时说:“在地域写作的文化认知上,他是一个自觉者,事实上,他有自己的诗学理念。”我要补充的是,成路在诗的写作上亦是有相当高的自觉追求的。不是理念是理念,实践是实践,而是二者互动,将诗意及诗的意象和形象与理念融为一体,虽小有间隙,但已接近浑然天成。自然之源和文化之源并置,一同经历并发展成长,自然之象又成文化之象,文化之象又附身自然之象。黄河由此一跃成为诗语创造的精神大河,而且令时代昂扬向上的精神劲头和现代思考充盈其间。
之外,看一位诗人有没有拓展和创造,起码得看他的诗歌语言是否超越了普通的、主流的诗歌语言,哪怕一点点。成路做到了,起码在这组诗里。成路的诗歌生命在黄河里,所以语言也来自黄河本身。一切关于黄河的色彩、声响、行为、传说、生存状况的名词、形容词、动词、方言,尽皆入诗,并用之勾勒描绘出一幅幅出人意料的诗歌意象。用词造句的情感完全是节制的,不喧情,更不滥情,沉郁的情感牢固地凝结在词语和意象之中。成路的诗语初看冰冷生硬,触之则如磷火般烫手烤心。有些比喻简直若天外飞来,如“可是那站立的人群/静穆地注视着秋黄了的颗粒/像苍鹰盯着奔跑的豹子。”苍鹰是空中最快的,豹子是陆地上最快的,都是食肉动物,追逐目标时特别专注,以此比喻人们专注于秋熟而待收割的庄稼,那种心手眼的馋和贪,专注和速度,真是让人浮想联翩。成路脱俗语而成自己的新语,其方法是可视的镜像和可闻的声音的融合转换,再将新奇的形象引入,描摹出一个个险硬奇崛的意象来。从语言和意象来看,成路及其诗,是当下主流诗歌的一个异己者。
如果非得说成路诗有什么不足,那就是继续开拓意象的透明度和光明性,再就是要在新诗语言的形式上再上一层楼。闻一多、闻捷、林庚、郭小川等虽然理念传统,但都曾在新诗的语言形式美上下过大功夫,有成有败,但其经验是值得汲取的。
一个写小说的,跨界为成路写诗评,不仅仅是因为私人情谊,更是因为成路诗歌里令人心悸的神秘诱惑。
附:本文作者马玉琛系西安财经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成路,延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