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经常在睡梦中惊醒。梦中是童年的景象:年关已至,家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备。想着第二天一早便会有人前来拜年,再不济也得把屋子打扫一下吧?扫了屋子,在墙上贴几张年画——这是我每年都需准备的功课。因为年画不是买,而是画。工笔重彩、擦笔年画,一张一张,把屋子贴满。初一拜年的人浩浩荡荡,大家磕罢头便会围了炕沿仰着脖子,一幅一幅地看,评头论足。这个时候,熬了一夜的我已忽略了劳困,心里像填了蜜,美滋滋的成就感……然画画是需要时间的,一张工笔年画至少需要一天一夜才能完成。临近年底的那些天,我趴在炕上画呀画的,还要空出一天时间给大家写春联。家里太冷了,水缸里结了冰,我洗笔的热水很快也结成了冰。一晚上下来,眼睛都肿了。那时候,我一直奢望有一张炕桌,让我坐着作画,可惜始终未能实现……
睡梦中的状况是已到大年三十,墙上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再不济,也得有一斤水果糖、几包廉价烟吧?要不拜年的来了,拿什么支应呢?这个时候想要画画也来不及了。该摊的黄馍没有摊,该蒸的软馍没有蒸,该买的鞭炮也没有买……这个时候,即便有钱,想要赶集也没有了……
我就这样一次次地被惊醒,弄出一身冷汗来!
二
那时候,年是十分重要的,是一年之中的头等大事。特别是在孩子们的心中,年便是福祉,是良宵,是美馔,我们都十分期待。因为物质生活的贫瘠,农村孩子一年到头几乎都填不饱肚子,更不敢奢想大鱼大肉了。过年是唯一可以放开肚子大吃大喝的节日,因此才有动人的魅力。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在盘算着年的事儿了。圈里的鸡多不多?猪肥不肥?宰杀后留一半卖一半,买年货的钱差不多就够了。光景丰盈一些的人家除了烟酒糖果,一家人的新衣服是要有的。光景不济的大人买不起衣服,扯一些布料给孩子一缝就行了。至于像我们那样的特困户,连买布的钱也没有,母亲只好在入冬的时候,在我的棉袄外缝上一层破布,过年的时候拆下来,感觉便新了许多。入冬以后,男孩子是要砍柴的。砍柴的时候我十分小心,宁可张牙舞爪的荆棘划破我的脸,也不能划破衣服的。随着年的临近,憧憬着这层破布去掉后“新”棉袄的亮相,肩上的柴禾感觉都轻了许多。我从不觊觎过年会有新的衣服,也不怎么羡慕那些穿新衣服的孩子。在我的脑海里,能有白馍和大肉吃,看着满墙丰富的年画,便是天堂般的生活了。
腊八一过,年便真的就要来了。俗话说:“吃了腊八饭,赶快把年办。”腊月中的三个集因此显得尤为重要,比平日要丰富很多,人流也稠了许多。一般情况下,第一个集是试探性的。大家走上街头东瞧瞧,西看看,回到家里仔细谋划,为下一次集会做准备;第二个集就很重要了。街上车水马龙,水泄不通。该卖的,该买的,都会一一解决;第三个集已经到了年底,人心惶惶,一般上午还有人,下午集就散了,因此叫“跑跑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把该买的东西都买全了,前来置办的都是些零碎。也有因为没有钱而拖到那天的,只好匆匆地买上一些,赶快回去。其实要买的东西除了年画、红纸、白酒、粉条外,粮食蔬菜是自己种的,油是自己榨的,鸡呀猪呀是自己养的,花不了多少钱。完全不像现在,要买的东西那么丰富。因为白面有限,且要支撑整个正月,所以吃的时候必须搭配一些杂粮。这些杂粮主要是玉米和糜子,粗粮细作,工序繁复。整个腊月,男孩主要任务是拾干柴,妇女的主要任务除了剪窗花、薰画(碗柜上贴)以外,压米、摊黄馍、蒸软馍、做豆腐占去了大部分时间。腊月二十三请灶公爷回来,有猪的杀猪,没猪的帮忙。整个腊月热气腾腾,弥漫着一股厚厚的年味。
越是临近年底,人的心情便越紧张起来。男人们盘算着自己买的年货能否支撑整个正月?女人们忐忑自己做的米面馍好吃不好吃,窗花好看不好看,娃们的衣服贴身不贴身。而最憧憬的便是孩子们了——男孩关心家里买的鞭炮够不够多,女孩关心衣服的颜色耀不耀眼,压岁钱够不够多。大年三十终于来了,家家户户已忙得差不多了。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新衣服,在村里乱跑。女人们贴好窗花,开始准备初一的饺子馅;男人把院子彻底清扫一遍后,贴上了新春的对联。这个时候,远处的鞭炮已经响了起来,新年便正式拉开了序幕。
三十晚上大家一般都不睡觉的,我们叫“熬年”。那时候没有电视,熬年的主要方式便是打扑克。四人一组,打升级,打到天亮还分不出胜负……初一的主要任务是拜年,所有晚辈给长辈拜。拜年是男人的事,进了屋,说一声“爷爷奶奶或叔叔婶婶年过得好!”便开始在灶王爷前作揖,作完揖跪下磕头。长辈坐在炕上热情地招呼着,给成年人散烟,给孩子发糖。雪下了一个晚上,把地上都染白了。拜年的人相互遇面,都会问一声:“新年好!”这一天,哪怕再有难过的事,也要弄出喜气洋洋的样子。即使常年卧床的老人也会被扶起来,脸上浮着浅浅的笑。
拜完年便可以自由活动了。对于忙碌了一整年的农人来说,日子突然闲散起来,多少有些不适应。于是便有人抬出了锣鼓家具,咚咚锵锵地敲了起来。同样寂寞的人们便会蜂拥而出,巷道上一时都是人,三三两两地扭了起来,大家就跟着一起扭动,组成了一支秧歌队。
秧歌很快便成型了。打头的,唱曲的,敲锣的,打鼓的。秧歌成型后先是在本村上演,在空地上“打个官场”(“打个官场”为“免费看”之意),好好地扭一场,队上给大家赏五斤水果糖、一条纸烟,另外还会有十元钱。弄完秧歌后,这些东西根据出工的情况来分配,因此参与的人都很积极。秧歌打完官场便开始在寨子里送,每家每户都要去。被送的人家会事先接到一个帖子,然后秧歌载歌载舞就来了。秧歌每到一户,大家都会跟进去看热闹。虽然是一样的人,但是唱的曲子不一样,他们会根据每家不同的情况唱不同的曲子。
进了大门仔细观,窗子上贴着戏牡丹;众位亲朋都来看,哪一位大嫂的好手段?进了院儿仔细看,这院地方修了个宽;背靠金山面向南,祖祖辈辈当富汉。一把茶壶一尺高,九天仙女把茶烧;茶儿酒儿用得好,多谢主家打扰了……吃了糖果的姑娘后生们腿上更有劲了,一阵锣鼓声后,裙飞扇舞,扭得虎虎生风。院子大的人家,队伍可以转开来,大家会尽情地扭上一阵;院子小的扭不开,于是主要就听唱曲的内容了。一曲唱罢,主人拿出两包香烟,一斤水果糖,负责人高声念道:“某某人赏烟两包,水果糖一斤!”大家于是齐声呐喊“:好!”这一家就算结束了。
秧歌在寨子里一般会送两天,这两天也是熟练的过程。两天过后,帖子就送到村外了。
邻近的几个村子都要去,你不去别人也会来。到了外村,秧歌队就不能马虎了,扭得很认真,唱得也很专业,因为这代表着一个村子的荣誉,马虎不得的。
走出村子的秧歌队是要经过严格挑选的。那些动作死板、表情僵硬的人会被刷下来,虽有些不甘,眼睛会湿润,但毕竟是参与过了,和那些没有上场的人相比,又多了一份自豪感。留下来的人暗自庆幸,他们会十分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尽最大努力把动作做好。
每个秧歌队都有秧歌头。这个秧歌头很关键,像龙头一样,后面的队伍都在跟着你舞动。秧歌头舞姿翩跹,活泼生动,整个秧歌队就生龙活虎,像一条舞动的龙,整齐划一。秧歌头死气沉沉,整个秧歌队都没有生气。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正是这个道理。
秧歌队到了外村,大家主要观察的是队伍前面的几个人,他们是这支秧歌队的灵魂。一些女孩在里面寻找自己的白马王子,男孩则寻找漂亮的姑娘,盯住了就不会轻易放弃,挨门挨户地跟,直到弄清她的底细。如果尚未婚配,则择日请人上门说媒。女孩看上了男孩也一样,她会央求自己的母亲给自己说媒。这种成功率是很高的,很多人都是秧歌队牵红线,最后走到了一起。这些秧歌传播的不仅仅是一种文化,也是一个村落的民众对另外一个村落的整体展示。这种展示加强了村子相互间的联系,也密切了村落之间的婚姻联合。
三
日子流水般地移动,感觉过年的那天总是遥遥无期。也是,红火了一个正月后,就得勒紧裤腰带继续生活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多个日子在等待,在期盼,感觉能不远吗?因此,农村人形容活得好的时候,就说像过年似的。过年代表了热闹红火、富裕美好。当然,最重要的是快乐。
是的。那时候的年是丰盈的,充实的,满足的,快乐的。年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似乎比什么都重要。如今,物质充沛了,想吃什么随时买,衣服也是随时更新,对年的期待却淡了。感觉匆匆一年,匆匆又是一年,光阴稍纵即逝,再也没了那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