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中年,我回忆最多的往事是中学时代。许多事情和以后的发展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初中在圣地延安中学的两年,应该说,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人生。
一、万米赛跑
我在延中上学期间,印象最深也最令我自豪的一件事是学校运动会的万米长跑。参加的同学很多,特别是六九级一位大个儿特别显眼。他高鼻大眼,像新疆人,外号“赛力木”,夺冠呼声最高。我是刚入校的小不点儿,站在参赛人群中,连头都露不了,心里只想能跑到终点就算不错。
举枪发令的是体育老师王生文。他三十来岁,黄陵人,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预备——”声拉得老长,更添了发令官的威严。枪声一响,参差不齐的运动员即像破堤潮水汹涌奔出。我被挟裹其间拼命猛跑才没被浪涛淹没。就这样稀里糊涂跑完头一圈,我早已心慌气短。抬头看远处,人家第一方阵已经形成。“赛力木”当然遥遥领先,且大步流星跑得欢。再向后看,只剩了两三位小个子。我想也好,只要不是倒数第一就行。心里放松了,腿上反倒来了劲,很快就超越了前面两三位。耳边一阵铃响,告知跑完第二圈了。这时候,开始有人退出比赛。我感到胸闷气短,也累得够呛。再回头看,后面的人拉得更远。“所有人感觉都是一样疲劳难耐吧!这会儿谁能咬牙挺住,谁就有望。咬牙,不放弃!坚持,放松自己!”想到此,我的步子反而迈得大了,很快又超了好几位同学。超越的感觉真好,无异于对自己的奖励。就这样从第三圈开始,我就跑成了超越跑。“大腿带动小腿,尽量放松小腿肌肉。”我想起了体育课上王生文老师的教导,尽量体验照办,果然感觉良好。我只顾了超人,并没考虑名次。到后来每超一人,就迎来一片掌声。这种鼓励,无异于兴奋剂。我突然发现,自己从小喜欢奔跑的“毛病”,这一刻终于派上了用场。只要前面有人,我就穷追不舍,直到抬头看,远远只剩了“赛力木”大哥一人。我居然跑成了第二!万万没有料到,更没想到这次赛跑,对我一生都产生了影响。“咬牙,不放弃!坚持,放松自己!”最困难的时刻,我总是这样提醒自己。它使我真切体会到,一个人的意志力,往往比实力重要。
五十年后的2018年,母校延中——中国共产党创办的第一所中学迎来了八十华诞。学校设立了以首任校长蔡子伟名字命名的奖牌。当我面对上千名不同时期的校友接受奖牌时,不禁想到了五十年前的那次万米长跑……继而联想,那次起跑,何止万米,应该说跑了半个世纪。我由一个幼稚少年,跑过青年,跑进壮年老年……终因“咬牙,不放弃!坚持,放松自己!”而出乎意料地跑入了第一方阵……如今,年过花甲回到母校,仿佛归零,感觉自己又站在了新的人生起跑线上。心中不禁感叹:“在下一个万米跑中,你还有那种超越的勇气吗?能够交出怎样的答卷?”这需要长长的时间来回答。
二、亲爱的老师
回想1970年春季,我报名上延中时,个子不到一米四。一个又黑又瘦的小男孩,走在同学中很难被人注意。第二年,我就猛长到了一米六。由教室的第一排坐到了第四排。那时学校刚刚复课,实行军事编制。班称排,年级则称为连。分为一连二连和三连四连。我们是二连二排。当时师范尚未复课,延中的教师,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延安师范,阵容格外强大。这是我们的偏得。那时校门还在校园南侧。进大门西行不到百米,朝北一拐过了水沟上的小桥就是校领导和教师办公的院子。一长排几十孔坐北面南的石窑,每孔窑洞从中间隔断,前后两面安了门窗,即是老师们的宿舍兼办公室。那时的老师,在学生心目中就是大明星。他们大多都是名校毕业的饱学之士。有北大、清华毕业的,也有西安交大、西北大学、陕师大和兰大毕业的。给我们带语文的李钢民老师,据说就是一位北大高才生。据说他已决定留苏,西装都做好了,后因中苏关系破裂而未能去。李老师衣着整齐,皮鞋总是擦得很亮。他好抽烟,平时不苟言笑,讲课时,一口京韵普通话,说话语调也抑扬顿挫,给人印象深刻。
班主任党育朴老师是洛川人,陕师大毕业,教我们数学。他乡音很重,颇有老夫子做派,讲课时唯恐学生听不懂,总是反复强调。化学女老师陈孝章,表情庄重,不苟言笑。她十分严厉,上课时没有人敢交头接耳,特别是板书格外讲究。每节课后,都像留下一期整齐严谨的板报,令人爱不忍擦,无形中对我们认真书写产生了示范作用。物理老师陈金发是蒲城人,乡音浓重,质朴如农民。但讲课旁征博引,表达条理清晰且生动形象,很能抓住内容重点。时有幽默风趣的小插曲,令人忍俊不禁。记得讲电压时,他说自己有一双能抗高压的皮鞋,武斗那年拿回家了,叫他老婆当鞋穿了。逗得我们哄堂大笑,他也抿嘴看着大家嘿嘿地笑。
总之,每位老师讲课都有不同特点,但备课认真、讲授辅导体现出的职业自尊和敬业是共同的,对学生负责的态度是一致的。偶然也能看到老师的讲义,那是最为养眼的。印象中,他们每个人都写得一手好字,体现出学养积累深厚,治学精神严谨,这些都对我认真学习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难怪每位任课老师的音容笑貌,至今总在我的眼前浮现。他们是我人生起跑的启蒙者和杰出教练,那种真诚亲切,面对面的辅导,手把手的教导,不仅仅是传授知识,更是以人格风范和优雅庄重的言行告诉我路应该怎样走,人应该如何做。
还有几位老师,虽然没带过课,但仍然深深地影响了我。比如著名作家、写出散文《赶花》《打碗碗花》的李天芳老师,对我确立文学志趣产生了影响。我们多年后仍然保持着师生联系。那年她和丈夫晓蕾先生还专程到大庆看过我。回想起来,在延中三年的学习时光,我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确立了勤劳、质朴、诚实、坚定的人生信条。这一直规范着我前行的脚步。
三、黑板报文化
说到校园黑板报,又是一个话题。进入校门,朝北穿过前院就是教学区了。沿中轴线两侧,对称排列着一排排青砖灰瓦的平房。我们二连二排的教室在东侧一排的第三间。西边紧挨六九级两个排。朝南的院子较大,冬天无风时阳光格外温暖。院中有几个砖砌的乒乓球台,课间十分钟休息的时候,同学们都争着占台打球或围观喝彩。学习生活紧张而活泼。校园的最大特色是各排都有一块黑板报园地。板报分布在教室的东西两侧墙上。就像是图文并茂的画廊,各排都力争办得比别家要好,无形中形成了才艺竞争。黑板报都由学生来办,大约每两周更换一期。课余时间在校园里看黑板报,成了大家的一种阅读方式。黑板报内容丰富多彩,标题、插图和题头尾花多用彩色粉笔书写,到后来就用上了彩色广告,更加赏心悦目。有时事政治、科普知识、优秀作文、好人故事、小评论和读书心得等,甚至还有数理化难题解析。文稿篇幅短小,异彩纷呈。我常常围着这些黑板报,看得入迷,从这里获得了不少课堂以外的知识和乐趣。看着看着,也积极参与了办报,给排里和连里的板报投稿。好的稿子,也会在学校的校园广播节目中播出。看报办报和撰写稿件,唤起了我最初的集体荣誉感和写作欲望。
四、热爱劳动
在延中三年,上过很多农业基础知识课,参加过大量的课余劳动,使我养成了勤劳的习惯,使我一生受用无穷。
一进校门的左侧,紧靠军分区的低洼开阔地,大约有十余亩,是我们的农基课试验田,田里通常种着高粱、玉米和马铃薯。高粱是矮化杂交品种,俗名“三尺三”。水肥充足,长得尤其茂盛。从早春整地播种,到秋季收获,都是农基老师杨昆林带领我们干活。杨老师是湖南人,当时大约三十五六岁,性情温和,说话声音低沉而缓慢,时常把“洋芋”念成“羊肉”,大伙听习惯了,反而觉得亲切。我们种地用的全是有机肥,杨老师还手把手教我在无菌箱内接种培育920农药,到城外挖来黑色的煤矸石粉碎了沤制腐肥。这简单的科研活动,打开了我们热爱科学的心灵之窗。学校后操场的山坡上,有个养猪场,也由学生负责饲养。假期轮流喂猪成了我们的一大乐趣。两人一组,拔猪草、将猪草切碎、拌上米糠熬猪食、喂猪、清理猪粪,男女生搭配,人人都很上心。记得那年寒假,我和一位高个子女生分为一组,两人都十五六岁,相互见面连话也不说,各干各的。
在学校后山挖防空洞,也是记忆深刻的一项沉重劳动。每年秋季,我们都要到附近农村参加秋收。最难忘的是步行九十多里去甘泉清泉沟农场劳动,一去就是半个多月。这些学习劳动的经历,使我养成了吃苦耐劳的习惯。
五、红色摇篮
母校延中,我心目中永远的红色摇篮。古城延安,北门外延中的老校址,本身就是重要的革命遗址。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进校时,当年的围墙、石窑洞、平房、岗楼和练兵场都还完完整整地保留着。当年每天跑步上操,我常常感到自己是在八路军的队列中受训。毛泽东主席曾为我校题词“光明在前”。李鹏、谢绍明等校友,令我们感到自豪的同时又得到了红色基因传承的力量。
啊!亲爱的母校,红色的摇篮,你为我的人生注入了红色的基因和艰苦奋斗的革命信念,使我的人生之舟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迷航,更不会动摇止步。“光明在前”,每遇困难,我总是这样提醒鼓励自己。
半个世纪的风雨岁月,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的人生角色也有过各种转化。但是人生起跑线上形成的理想信念和不服输的心态从来没变,永不停步的决心从来没变。尽管往事悠悠,大多都烟消云散,唯有母校的精神源头、母校的人与事永远不会淡忘。延中就像是自己的精神家园,永远都鲜活生动地铭刻在记忆中,提醒我光明在前。我时常想,假如人生是一首歌,延中读书的时光,则确定了这首歌的基调和最重要的音符,那就是勤劳、质朴、诚实、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