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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冬雪
赵文革
  雪,是北方的客。和春天的燕子一样,随季节总是要来的。
  一入冬,乡下、城里,大人、小孩都祈盼一场雪。没有雪的点缀和调味,冬就少了色彩和气氛。只是乡下人和城里人盼雪的目的有所不同而已。乡下人为的是来年收成,倒没把雪当成“景”看;城里人则图雪后那点别样的趣,也许从没想过雪和来年有啥关系。乡下人盼雪盼得迫切和真诚,城里人对雪却没那么执着,准确点说,是可有可无的。你看那乡下人,到了该落雪的节气,那份期盼,就像媳妇在村头翘首张望说好日子来的娘家人,也像地道的老农张望来年的丰收。一落雪,漫山遍野的寂静把恬静闲适的村舍裹得严严实实。偶有一半声狗吠,必是村里谁家来了讨酒喝的邻里。在乡下人的眼里,一场瑞雪就是来年丰收的兆头!纷纷扬扬的落雪怎能捂住乡下人心里的兴奋呢?
  城里人喜雪,只因平淡冗长的日子过得久了让人心烦。借个下雪的天气,借个皑皑的雪景,换换情趣和气氛。因为他们不营务农事,不靠天吃饭,所以对雪也没有那么重的心思,雪只是个看景,只是个心情。
  雪,如期来了。是昨天临黑时来的。
  今年雪来得比往年稍早了些,路边垂柳仍有疏疏的叶子挂还在枝上。初冬,迎面的风稍有寒意,不像深冬的风那般凛冽刺骨。人们虽着了冬装,却依然赤手素脸。雪在天空还一朵朵地飘着,待落在行人的脸上,就成了湿漉漉的雨水;落在人来车往的街道上,被过往车辆和行人糟践成了污水浊泥。
  其实,城里人待雪倒有几分叶公好龙。雪只有避开城市,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我曾偏执地认为,雪是乡村的客,飘落在城里算是来错了地方。不是么,城里挤满了人,塞满了车,立满了楼房,哪里有雪的立锥之地?细看那满街行人匆匆,满街车流熙攘,满街喧嚣鼎沸,几片雪还未落地就悲哀成了泪花。乡下寂寥空旷的荒野,才该是雪的去处,那里才有眼巴巴期盼的眼神,也契合雪的好洁喜静的秉性。所以,雪是乡村的宿命。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站在窗前,窗外的雪依然飘着,小城对面的翠屏山已是素素的白了。让浅浅的雪这样一覆,以厅前的窗棂做框,倒像是幅庚子年冬的翠屏雪景图。一眼望去,黑灰的山体让素素的雪那样一勾勒,山的构架骨骼、行人步道、人文建筑、林木植被……都分明朗然。你看那山的轮廓倒如此简单清晰起来,那条沿山脊而上的石阶步道,那围山腰穿林而过的平缓小路,那矮矮的山神小庙,还有那山脊上露出半个顶的歇脚亭子,让白白的雪这样用工笔重重一涂,太清楚了。不落雪的季节,这些景致大多隐在树荫里,或因缤纷五彩分了人的眼神而不太引起人们的注意。对了,就连那山势高高低低、林木疏疏落落,还有依山而淌的瘦瘦的延河,这一场雪后,也分朗了起来。
  我在翠屏山对面的楼上住了五六年。每天早晨起来,最喜站在窗前,对着南山翠屏呆呆地注目。一图迎接照进窗户的第一缕阳光,采集南山翠屏之灵气,守住仁心;二为面对依山亘古流淌的延河而思考,从而学会看淡世事。其实,一出门,我又成一俗物。呵呵,谁又愿背叛这等诱人的俗世呢?
  四季翠屏图早已烙在心里。冬季那少了色彩的翠屏山是最没看头的。但见落雪,又是另一番出彩的景致。
  该上班了,出门下楼。雪片在空中依然上下左右翻飞着,再看那马路、街道,落地的雪早已被踩踏成雪泥。在行人密集处,雪是存不住的,刚刚落地就被生计的脚步和车轮辗压得粉身碎骨。融雪的泥水被车轮裹挟着,向后、向左、向右溅起。不巧,溅湿了马路牙子上行走的红衣裙,撂了一句嗔嗔的抱怨:“讨厌,这雪!”
  花花绿绿的人们匆忙着,他们没时间、也没闲心站下来看雪。几片雪花落在我的脸颊,倏然间化作几点如泪的水珠。我还没来得及用手擦拭,又有几片雪飘落在鼻子和眉间。热热的几滴挂在眼帘,是我捂暖了雪的冰冷?是雪触了我心尖的酸楚?我匆忙钻进车里,随着车流将这晶莹圣洁的雪,压入这纷繁的世界。
  乡下也该落雪了吧。乡下人见雪,比城里人虔诚厚道。儿时,天沉着脸要下雪了,大人除了要备足水和柴火,还要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像是家里要来贵客。刚刚落地的雪是不让扫的,“有客在,不扫除。”只怕薄待了这久违的客人。孩子们在院子里飞奔,把脸高高仰起,并伸出舌头来,盼这雪花直接落在嘴里,像是中了头奖般兴奋。也任那飞舞的雪瓣落在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上。那脸上像绽开一朵朵粉嘟嘟的桃花,咯咯欢笑。大人们望着这场雪,甜蜜蜜地盘算着来年春秋的那些事。
  乡下人单纯,日子简单,在生活里也捋不出什么高深的道理来。只知道人心要顺天意,也知道雪封住的日子久,严寒的冬就短,离春也就不远了。闲淡的日子多,烦心事也就少,人便活得长寿了。不是说“闲一日长似两日”么。别人八十岁的寿数,你能活成个一百六。呵呵,忙什么!趁雪封山封路的日子,煮茶斟酒把日子给自己,也给自己的亲人。
  静坐桌前,我随手翻开张岱的《陶庵梦忆》。翻到《湖心亭看雪》时,我又点了支烟,望着窗外的雪花。哦,那一色的湖上,在他的眼里,天与地、与山、与水,上下一色的白,倒让他看得更真切。这西湖,也不过“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此时,偌大个西湖,那苏堤、亭子、小舟和看雪的同行两三人,仅是那“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张岱活通透了,已超越尘世而凌空俯瞰这纷繁的世界。望着窗外飘雪的我,该是不能入张岱的法眼的,或该是那尚不能厘清的微微弱弱的尘埃吧!
  见一场落雪,招惹出万般心事来,也真真应了庄子那句“吹万不同”的老话。我爱雪,我的根在农村,自信那“瑞雪兆丰年”不仅是一句吉利话。也因一场雪,多多少少能让浮躁慢些蒸腾,让这世界暂且安静些吧!当然,我更爱雪那诗意般缥缈洒脱的写意和哲理般的老道通透。有人说冬像孕妇,那雪就是罩着孕肚的那件洁白的素裙。
  《红楼梦》里最后一章,也下了场雪。光头赤脚的宝玉在那场大雪里,在那白茫茫天地间,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随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扬长去了。这般的无挂无碍的超脱倒也不必。当然《沁园春·雪》中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迈,凡夫俗子断然是效仿不来的。
  恰巧,有刘姓朋友下午约酒。借这雪,携夫人去一农村朋友家小酌。村舍田野才是雪的家。那雪里的山野、村舍有国画写意之美。静谧的一色白里,有一柴门小院。见此,一下勾起了我的酒兴,必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痛饮。第二天酒醒,也学一次醉吟先生,伏案凑了几句不讲平仄的打油诗,聊以自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