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冒雪徒步5公里去邻村借来的第一部书,缺头少尾,大部分书页说明已经烂掉。这部书的名字叫《薛仁贵征东》。它被无数人翻阅过,但书页散发的香气依然是最迷人的味道。他将书紧紧地裹在自己已经露出棉花的上衣中,匆忙吃过晚饭后,便去祖父母的窑洞里。因为他知道,疼爱他的二老会允许他用一晚上的煤油灯,只要别把灯光挑太亮即可。
天已经黑实,他将煤油灯小心放在灯盘上,用针锥把火苗压到最小,神圣而又小心地翻开书页。文言文的内容和经常遇见的生字让他读起来很吃力。但他却靠着联想,使书中的故事完整、清晰。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让他忘记了一身的疲惫。寂静的黑暗里,祖父母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的翻书声如同说书先生的三弦声一样美妙。
直到窗外的大地逐渐变白,他读完最后一页。但仍然心有不甘地盯着装帧线。残留的纸茬表明,这部书已经不完整。他无奈地吹灭油灯,仰面躺着,想着那丢失了的书页上到底写着如何神奇的故事。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他没有回家,用瘦弱的身躯顶着凛冽的寒风,翻过一个崾崄后,在天黑之前将书端端正正地递到主人的手中。
在回家路上,他放眼望去,即将降临的夜幕似乎越来越亮,寒风也如同二三月的春风一样暖和,就连高原上的积雪,似乎也在一瞬间无影无踪。金黄色的麦穗铺满山塬,像极了被风吹过的河面。他吹着口哨,忘记了寒冷和害怕,踏着脚下宽阔而又平坦的大道向前而去。
村里的老先生在涝池边脱下布鞋,将脚伸到水里洗掉一天的疲惫。眼尖的他快步上前,拿起老先生的布鞋,将鞋壳里的黄土倒干净,毕恭毕敬地放在老先生旁边。老先生斜着眼看了他一眼,拖着布鞋,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他紧随着他,一直跟到院子里。看着老先生熬好了茶,喝到打出一声饱嗝后便在花椒树下的草席上呼呼睡去。他找来一张薄薄的木板,蹑手蹑脚地站在老先生身边,为他扇风驱赶着炎热。
日头已经偏西,老先生缓缓睁开眼,示意他跟着进了窑,从侧面的小窑里搬出一个漆着大红漆的小木箱,从炕沿的席子下面取出一把精致的铜钥匙,打开锁。他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先生从里面小心翼翼抱出三本书。他的心跟着砰砰跳动,老先生将最上面的一本书轻轻拿起来递到他的手里。他接过书,紧紧抱在怀中,朝着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撒腿朝外奔去。
这是他从小满一直央求到小暑才借来的书。他跑到打谷场上,背靠着麦秸垛,忘记了炎热。他轻轻地将书从怀里取出,盯着书皮上《水浒传》三个字,忍不住笑出声来。翻开书,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使他再也不想等待,贪婪地将书中的人和事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他用了九天,读完了一生中读到的第一部著作。还完最后一本书后,老先生微笑着摸摸他的头,问他记住了书中多少内容。他折下一截树枝,一口气在院子里的黄土地上写完了书中108人的姓名和绰号。老先生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花白的胡子在下巴上悠扬起舞。
他来到一家书店,在柜台前来回踱步,一排排整齐又干净的书籍似乎用魔力吸引着他。店员热情地问他要哪一本,他摇了摇头,却又不忍心离去。店员看出了他的心思,顺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对他说,可以趴在柜台上看十分钟。他接过书,那是一部名为《追鹫》的书。他打开书籍,慕尼黑、红衣主教等从未听过的名词映入他的眼帘。十分钟很快便过去,他合上书还给店员,恋恋不舍地离开。
放学后,趁着天色,他扛起头,和伙伴们一起,在沟壑间寻找一种叫甘草的药材。他挥舞头,刨开黄土,直到暮色沉沉,才将挖出的甘草收集起来带回家。星期天,他央求祖母带着他,去很远的沟里寻找柴胡和远志。一日午后,他带着头,翻越山梁,在一个地畔上发现了大片的五加皮。当兴奋的他将所有的五加皮根全部刨出扎成两捆,在背起的那一刻,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仍是一名少年。背上的东西甚至超过了他的体重,汗水早已湿遍全身。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将两捆五加皮背下沟,再翻越一道山梁,那里就是家了。这时,他听到了不知名的鸟叫声。但柜台的那本书,让他忘记了恐惧和疲惫,直到他远远听到父亲在呼喊他的名字时,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已经无力回应。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母亲已经帮他将五加皮砸开,去掉根芯,在阳光下晾晒。他闻到了一种书本上才有的香味。
当他在集市上用五加皮、柴胡、甘草和远志换到一张钞票后,便迫不及待地奔向那家书店。幸运的是,那本书依旧静静躺在书架上。他将钱递给了店员,紧紧抱着书,一路小跑到河边,挽起裤腿,蹚过河水来到河中央的一块大石头上,迎着午后的阳光,轻轻打开书,那一刻,河流也欢快地为他歌唱。
多年后,当出版社为他寄来样书,书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他的名字。他轻轻打开书,深嗅一下,煤油灯、黄土和五加皮组成的香味从书中缓缓泛起。那一刻,他的眼中满含着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