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五六岁开始吧,对清明的期盼不亚于过年。因为正月过后,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所谓“肥正月,瘦二月,半死不活三四月”。只有清明的那一天,家里才会蒸白馍,捏花馍。
不仅仅是这些。裹了一冬的棉衣终于可以褪下身来了,干活的时候甚至可以光着膀子,让明晃晃的太阳在汗珠上耀。“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落寞了一个冬季的田野开始躁动,桃红柳绿花黄。风变得绵软了许多,抹在脸上痒痒的,就想跳,就想唱。半坡上的婆姨女子,还有半大不小的孩子,每人挎着一只篮子,捡野菜。那时候没有反季节的蔬菜,吃了一冬的腌咸菜,早就腻味了,期盼着碗里见绿呢。这个时候能吃的野菜已经很多了,芨芨菜可以下面,光光的,滑滑的,刚进嘴,“哧溜”一声便下去了;蒲公英用开水一过,放上些调料,味道也不错;最能当饭吃的是白蒿,这时候刚抽出嫩芽,捡回去和上些面蒸,便成了菜疙瘩,油盐辣子一拌,香喷喷的,着实开胃。然而孩子们期盼的并不是这些。清明的时候除了蒸白馍,母亲还会和别家一样捏很多好看的面花。这些面花挂在墙上一点点地风干,特别馋的时候拿下来一个嚼嚼,满嘴生香,感觉特别解馋。除了面花,母亲还会做非常好看的荷包、披肩、挂牌等刺绣,花花绿绿的,清明那天挂在脖子上。因为刺绣里面镶着锡纸,太阳下一照,闪闪发光,成了村里的一道新鲜风景。最稀罕的是村里的婆姨女子们,她们对自己的手艺心里没谱,便捉了别家的孩子仔细研究,博采众长,来年就会弄出新的花样儿来了。
印象最深的应该是打秋千了。每年清明前的那段时间,我们便开始和父亲讨论挂秋千的位置。上院的两棵树可以挂,毕竟太低了些,荡起来不过瘾;门前的空地上栽两根树干,绑上绳子便是秋千,打起来虎虎生风,于是便候了一群孩子排队。我们比赛看谁荡得高、荡得远。大人们终于耐不住了,在城墙边搭起了一架高高的秋千,荡起来能看见城墙外面的风景。有一次大哥带着我荡了一回,但觉耳边呼呼风声,心跳加速,血气上涌。我赶紧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真的是上天了啊!
黄土高原上的山峁都是土,山上到处都是胶泥,红色的胶泥遇水后变得很黏,干燥后很结实,适合做瓦盆。村里经常来一些外地人在这里做瓦盆。瓦盆是手工拉成的,形状各异,烧成后用还原焰熏成黑色,各家买回去后做面盆和送饭的罐罐。清明是开地的时节。耕地是男劳力的活。为了赶早,他们往往凌晨三点多便起来了。套好牛,睡眼稀松地来到地里,满天的繁星一闪一闪,万籁俱寂,只有人的咳嗽声和牛粗壮的呼吸声。晨曦中,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块块褐色的土地散发着腾腾的雾气,像欧洲中世纪时期的巴比松油画,非常优美。会耕地的人边耕边睡,他们眯着眼、扶着犁,半醒半睡地耕着。牛也听话,不紧不慢地走着,到了地头会自然地停下来,耕地的人睁开眼睛,提起犁杖吆喝一声,回过头插下犁,然后再闭上眼,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熬到天亮,地也耕得差不多了,然后躺在松软的土地上,枕着土布鞋酣然入睡。日头升起的时候,各家的女人便会挑着黑色的罐罐翻山越岭来到山上,一边是米汤,一边是青菜和馒头。蜿蜒的山路上,七八个女人挑着饭篓往上走,长长的辫子来回飞舞,红扑扑的脸蛋冒着热气,好看的腰肢左右摇晃,扁担忽闪忽闪地上下跳跃,不一会儿就到了山洼。这时候是女人最幸福的时间,看着劳作了半天的男人狼吞虎咽,女人很兴奋。几家人同时在一起吃饭,谁的茶饭好,谁的瓦罐亮,谁的馒头蒸得好,一眼就知道了。饭菜好,男人的脸上也有光,回到家里自然少不了对女人的夸赞。其实家里的饭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没有比较,显示不出来罢了。于是,一些妇女每年都在盼春耕的日子,高高的山峁上可以让她们美美地扬眉吐气一回。有几次,我缠着母亲要跟她一起到峁上送饭,父亲见我来了,自是满心欢喜。说来也怪,同样的饭菜,在地里吃起来就比在家里香,以至于父亲都没吃饱,母亲后来便不愿再带我去了。
不去便不去,可玩的项目多着呢。先是打瓦。孩子们褪去了身上厚重的棉衣,轻盈得能上天。我们将残缺的瓦块竖在十多米远的地方,用小石块击打,比赛看谁击倒的次数多;男孩用废旧的书籍叠成方块状的“宝”,一方守,一方攻,势大力沉的赢。厚厚的一沓子“宝”,晚上睡梦里都能笑醒。刚抽芽的柳条折上一枝,把外边那一层皮褪下来,造成长短不一的“笛子”,悠悠地吹,声音又脆又亮……
当然,清明节那天,我们晚辈也会随父亲去上坟。坟里埋着我们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坟头上插满了花花绿绿的“树”。父亲点燃香纸后作了几个揖,然后说一些每年清明节都会说的话。我们跪在周边等着磕头,全然不顾父亲绵长的忧伤,似乎这一切都与我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