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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苦”记
旷野
  陕北人把干农活称为受苦。农民、庄稼汉自然就被称为受苦人了。
  受苦当然就是受罪。“面朝黄土背朝天,东山日头背西山”就是受苦人一生最好的写照。受苦人最大的希望就是像鲤鱼那样跳出龙门,成为公家人。哪家要是有人通过各种方式改变了身份,顿时就会成为全村人眼红的对象。
  公家人和受苦人的身份曾经乾坤倒转过一次。那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困难时期,听村里年纪大些的人讲,当时干部或工人一个月工资不够买一口袋洋芋。很多人都是拖家带口的,根本养不活一家人,不少人辞了铁饭碗回到家乡捧起了泥饭碗,又重新当起了受苦人。我们村里也有好几个这样身份倒转的人,有的还是从大城市回来的,想必他们肯定后悔了一辈子。
  担水、砍柴是每个农村孩子最先学会的“受苦”。
  我十岁左右开始担水。木桶很沉,铁桶很轻。刚学会挑水的小孩子是挑不起来空木桶的,更遑论盛满水的木桶了。我们小时候只能挑起半铁桶水,就这样也是走一段歇一段。我们村的水井就在我们家窑洞的坡下,这也是我们居住地——“井沟”沟名的来历。
  从深井里打水,对于我们刚学会担水的这些小孩来说,是根本无法掌握的。我们连打水用的长木棍和水钩子都举不起来,一般是让来担水的大人帮我们打水。长大一些后,我则开始学打水。每次打水的时候,我用打水钩子把铁桶吊到井下,桶底在水面摆几下,突然一按,铁桶就沉下去了。随后猛地一拽,“哗啦”一声,铁桶就浮出了水面。然后我就把桶从深井中拉出来。我曾试过给木桶打水,把木桶放入井底后,木桶浮在水面,任凭我怎么按都按不下去。
  打水的时候,力度掌握不好,水桶就脱钩了,铁桶一下就沉底了。要想再次将铁桶从水底打捞起来是很困难的。由于井很深,人必须完全趴在井边,半个身子探进井口,摸索好一会才能把沉在水底的铁桶捞起来。而木桶即便脱钩了也不会沉,打捞则不费吹灰之力。
  四年级那年的暑假,我开始学砍柴了!对于砍好的柴,先是背,年龄稍大些就学会了挑。挑柴的时候,我用自己编的草绳把砍好的柴紧紧捆成均匀的两捆,先给尖尖的扁担一头刺一捆,再给扁担的另一头刺另一捆。这一步也很有学问,要刺得恰到好处,刺得浅了柴捆会掉,刺得深了会把柴捆刺穿。穿了的话,担着两捆柴走的时候,人会失去平衡。
  背着柴走就没有担着柴走得快。扁担是富有弹性的,随着挑担人的行走而在人的肩膀上有节奏地上下跳跃,形成一种惯性。挑担人走得越快,反而越轻松。
  后来,我耕种锄收样样精通。割麦子、打猪草、掏小蒜、挖药材、犁地、锄地,拦羊、拦牛、拦驴、拦骡子这类的活计也都干过。牛最好拦,很听话,拦骡子则是有风险的,弄不好,会被踢。
  割麦子则是很苦的农活。麦熟的时候是陕北最热的季节,每天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我就得上山割麦。常常是天不亮已经到麦地里了。凉凉快快地割起来,一直要割到中午。然后挑着一担麦捆,回家吃饭和午睡。有的割麦人午饭后则来到最深的河里或坝里戏水,这是受苦人比较好的一种休息和放松方式。下午三四点钟,再上山割麦子,一直要割到晚上天黑才能收工。
  我上中学后,暑假的时候,也经常帮家里人收麦子。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了自己的地。我常常是天不亮就跟爷爷、爸爸上山割麦。午饭后,往麦地里一躺,一睡就是几个小时。起来之后继续割麦,天完全黑了才能回去。这样弯腰割麦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累得几乎不想吃饭,回家之后倒头就睡。第二天天不亮又得起来上山。走在路上,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到了地里,方才完全清醒。真应了那句歌词:“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过河。”
  最难的受苦是锄谷苗和耕地。锄草是每个受苦人都必须掌握的一门技术活,而锄谷苗又是最难的。种谷子时候,为了保证成活率,必须撒一把种子到土里面,而不是一颗。等到种苗长出来以后,第一次锄草的时候,必须把草和多余的种苗全锄掉,只留一株或两株最好的苗子。这可是一项精细活,要特别细心。因为一簇种苗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稍微掌握不好,就会把好苗锄掉,留下劣苗,或者干脆把这一簇苗子全部锄掉。
  犁地,就是给耕牛或骡子套上绳套,绑上犁,耕牛在前面拉着犁,耕地人在后面扶着犁进行耕地的一种劳作。有时候一头牛单独犁地,有时候是两头牛套在一起协同作战。在人们的印象中,老黄牛任劳任怨、忍气吞声,其实不然,耕牛也是欺软怕硬的。如果犁地人强势,吆五喝六的同时,不时拿鞭子抽打牛几下,这老黄牛就特别听话。如果耕牛发现犁地人软弱可欺,它就行走缓慢,或者压根儿站着不动,任凭犁地人喊破嗓子也没用。
  根据状况不同,犁地人喊出各种荡气回肠的吆喝。如果是在高山上,那吆喝声就能在群山里形成无数个回声,此起彼伏久久飘荡,这就是陕北受苦人所说的“拦羊嗓子回牛声”中的“回牛声”。
  磨地是一种比较轻松的受苦方式。就是在犁好的高低不平的虚土上铺一个磨伐,磨伐和陕北的窑洞上安装的一扇门大小差不多。磨伐上面站一个人,拽着牛尾巴,由牛拉着磨伐来回走,将虚土摊平。站在磨伐上的这个人,就成了最轻松的一个受苦人。
  小孩子喜欢的受苦方式是扬场。大人把要剥离的粮食在场里用木锨扬得高高的,小孩子站到扬起的粮食下面,粮食落下砸在头上,就像雨滴落下来一样,痒痒的,好玩极了。
  最精美的劳动场面就是就是打连枷。连枷是用来脱粒的一种农具,受苦人把从地里收割回来的庄稼铺在场里,几个拿着连枷的人相向站成两排,这排人把连枷打下去,那排人把连枷举起来。按着节奏交替拍打,前后左右,边打边移动,配合得天衣无缝,煞是好看。
  最享福的受苦则是看护瓜园果园。记得我小时候,外爷和舅舅都承包过生产队的苹果园,在满园的苹果树下又种了西瓜和小瓜。夏季收获西瓜、小瓜,秋季收获苹果。每年放暑假的时候,我就去外爷家帮外爷和舅舅看护瓜果园,带些课本或课外书,躺在苹果树下看书。看累了,睡一觉;饿了渴了,就随手摘颗西瓜或小瓜吃起来。
  外爷在果园里搭起很高的木架床,铺上木板,放上铺盖,就可以在木架床上睡觉了。搭木架床也是有学问的,至少得搭两米高,不能太低。太低的话,晚上湿气很大,长此以往,人会得风湿。果园位于半山腰上,离果园不远处就有几座坟墓。那时候虽然年纪小,胆子倒是不小,晚上竟然在木架床上也能睡得着。陕北的夏天本就凉快,睡在半山腰的木架床上,凉风习习,很是舒服。
  瓜果成熟的季节,满山飘着浓浓的果香味。尤其是陕北小瓜的香味更是沁人心脾,来果园串门的村民都可以免费品尝。我和舅舅拉着车走村串庄地卖西瓜小瓜,花钱的买主几乎没有,都是拿玉米来换。
  陕北的受苦人发牢骚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咱有个受苦到头了,谁还能把咱老镢头夺走啊?!”是的,受苦人的老镢头正在被夺走。夺走老镢头的,恰恰是这个时代,这种沿袭了几千年的劳作方式已经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