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疫情肆虐的庚子年,辛丑的“年”虽说偶尔也能隐约听到零星的炮声,但没有了秧歌汇演、戏曲展演等,街道上、市场里都不似往年春节那般喧嚣热闹了,却也感觉合理而心安。内心那关于“年”的累和闹的块垒消散了,空落下来的脑海开始幻灯片一样放映我那小小的村庄的花满枝桠、带露荷锄和清越的鸟鸣、袅袅的炊烟、松软的田埂,甚至半截坍塌的土墙、一方荒草丛生的院落、几个苍凉落寞的背影……
去年冬天终是未能回趟故乡,整整一个冬月,那个叫新村的小村庄总是伴以一阵长风或半帘细雨,有时还夹裹着星星点点的冰粒和雪霜,时不时莽然入我梦乡。让我为之神伤的是,梦中的它似一头濒临大限的老牛,瘦骨嶙峋的样子再也不能为我抵挡风寒……整整一个冬月,我像一个一刻也不停歇的跋山涉水之人,累到不能自已。只好在喜马拉雅电台里反复听一些有声文学。
总是觉着于一个女子来说,父母生活在别处,故乡就活在记忆里了。好多次,下乡时路过故乡,也只是隔着车窗远远地看一眼老屋和那条通往老屋的小路。不敢想象,若是某日那个一直由父母牵系的小村庄从我的生命中彻底剥落,我是不是会像一叶浮萍,孤零零地飘荡在尘世间……
正月里,以走亲戚的名义,我和弟弟再回故乡。那天阳光甚好,远远就望见通往老屋的那条小路。路边那棵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树枝丫遒劲,三五个鸟窝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树杈上。我虔诚地抬头仰望蓝天白云,仰望一只悠然飞过的雀儿,那一刻,感觉内心似孩童般不染纤尘。老树下的那个山沟和村庄西边的小河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但我却固执地认为,那里一定还留存着一些什么。譬如沟畔上某株酸枣树、沟底某棵木瓜树,或者小河边某粒碎石、某个用石块垒起来的造型,再或者某个自己曾躲过雨的山洞、某个曾用来晾晒衣衫的荆棘……也始终觉着,我来或者不来,那些留下来的,一直会在那里默默地守护着我的村庄,守护着那些散落在记忆里的时光……
我的村庄也变了样子,巷道的小路用水泥硬化了,巷口栽了风景树,各家门口都有一个形状相同的砖砌花园,围墙也都刷成了灰白色,大门口都有一盏太阳能路灯。老院老屋也不是儿时的样子了,这些年哥哥几番收拾,让它变得光鲜亮丽。早春的阳光带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映在老屋的墙上,感觉这座空寂了一个冬月的院落如一阙宋词,几分薄凉几分安然几分淡泊几分美好。我想那一刻,内心安静、纯粹、寥落、透彻的自己也一定是这阙词中的一个句点,或是某个字眼吧,就像辛弃疾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又想,大多时候,那空无一人的老院老屋也一定如我般怀念那全家人虽平淡无奇却相守相助、虽艰苦贫穷却相亲相爱的日子吧……就在我胡思乱想之时,一缕夹杂着寒意的风自大门而入,在院子里兜兜转转,门帘、对联、衣襟、发梢和细细碎碎的土粒以及墙角的一席蛛网,合着隐藏在院子角角落落的那些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的旧时光,在眼前、脑海纷纷扬扬起起落落……
而那个有着双扇木门和木格子窗的老屋,那个有着土院墙、土路和木栅栏的老院子便是我关于故乡的最真切最温暖的记忆。呵,原谅我总是走不出童年。我小时候是个内向又拘谨的孩子,一方小小的窗格子就足够我观望花开、雨落、叶黄、蝶舞和雪飞了,而那个小小的院落就是我的全世界,木栅栏之外则是远方。随着我的慢慢长大,我眼里的世界也不停地变大,从大门外到场畔到山沟到小河到田野,再从村庄到乡里到县里到农科城而后返回到县里,走走停停间,半生已过,生命里该有的阳光和雨露不曾错过,该有的颠簸和坎坷也都经历过。每每高兴时、悲伤时、欢欣时、疼痛时,我总会独向一隅,眼中满含热泪,幽幽地回望我的故乡。而永远给予我慰藉的就是老院老屋,那是生活原本的样子!此后的生命历程,也许会趋于平稳趋于顺畅,也许还有暴风雨雪,可我会一直深深地爱着心里装着的那个小小的村庄。
当然,在时光的荒崖中,没有什么可以一成不变。尤其于村庄于老院于老屋来说,不改变就意味着消亡。这些年,我的村庄和老院老屋与村庄的儿女们一样,欣然而蓬蓬勃勃地顺应历史的洪流。它们如今的样子,也是我喜欢的样子,只是后来回家少了。哥说,老屋收拾好了,有时间回去转转。又说,菜能吃了,自己摘菜去。还说瓜果都放窑里了,你们自己拉去。可我总是觉得有父母居住的老院老屋,就是有阳光有温暖有故事有情感的城堡,在那里,我能真切地感知轻柔的光阴里有芬芳的花朵不断地开开合合。而父母不在家时,我感觉那里只是一座空城,即使短暂停留,似乎依然能清晰地听到时间的脚步声,踩得人的心生疼生疼……
春天了,父亲说院子该收拾收拾了,母亲说菜籽能准备了。是呢,春天了,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里,那些散落在村庄的时光也在兀自萌动,兀自茁壮,就如小乖说的:“一些美好的事物,总会带着美好,一再地回来……”
愿,在故乡,遇故人……